庶女生存手冊 歲月 木魚哥
定國侯府並不像一般達官貴人,多半在大時雍坊、小時雍坊並安富坊等坊市聚居,而是將宅邸置在四九城東北角,鳴玉坊石碑衚衕裡,佔地要比平國公府反而更大得多。七娘子從前幾次過來,也在二娘子的帶領下,進花園走了走。不過她們是從百芳園裡出來的,定國侯府的後花園雖然花木扶疏,看在兩個少婦眼中,也就不算什麼了。
倒是四郎、五郎,從前幾次過孫家來,年紀都還太小,並不知道府內還有這樣的地方可以逛。如今年歲漸大,小萃錦也走過了幾次,見到孫家的花園,就覺得好了。
二娘子笑着抱了抱兩個孩子,見兩人的眼睛都滴溜溜地,繞着窗戶裡的風景打轉,不由就笑起來,吩咐小世子,“延平帶弟弟們去園子裡玩一玩吧,留神不要靠近水邊。”
雖說二娘子出嫁得早,但她子孫運竟不大強,長子在襁褓中就告夭折,三子好容易養到三歲,一場風寒久治不愈,也就去世,倒是次子孫延平很是壯實懂事,七歲的年紀,已經如小大人一般進退有度。他聽了母親的吩咐,先穩重地應了是,又向七娘子行禮,“七姨,侄子告退。”
這才帶着四郎、五郎出了屋子,甚至不忘招呼養娘們同穀雨春分跟在後頭。
兩個貴婦人一時都沒有說話,目送着孩子們出了屋子,隱約聽得五郎問孫延平,“表哥爲什麼也叫七姨七姨?”
孫延平還耐心地答道,“因爲母親和七姨是姐妹,母親的姐妹,叫姨姨。”
七娘子不禁就衝二娘子一笑,“延平像娘呢!從小就這樣穩重。”
二娘子脣邊不禁也掛上了一縷笑。“他這個性子,很得他祖母的喜歡,說是改明兒過了八歲生日,就向朝廷請封世子,把名分定下來。”
又撇了撇嘴,“其實說是喜歡他的性子,也是因爲你姐夫人都要走了,又擡舉了兩個姨娘。”
七娘子自己就是姨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她可以對許鳳佳要求專一,但當着二娘子,是決不能說太超前的言辭,只好笑着安慰二娘子,“孩子多了,家裡總是熱鬧一些,總別像九哥,才成親家裡就恨不得馬上生七八個孩子出來。傳宗接代的壓力也太大了。”
還有一句話,她含着沒說出來:就算在大秦來說,二娘子的孩子夭折率也太大了一些,萬一孫延平沒有養住,有庶子在,二娘子總還可以走大太太的老路子,不至於要淪落到過繼別人的孩子來養。
二娘子嘆了口氣,她揮了揮手,“有一個也不錯了,不像大姐,眼看着就是過三十歲生日的人了,肚子還沒有消息不說,就是擡舉的兩個通房都沒有消息,那才叫一個焦急。”
初娘子這些年來一直跟着大姑爺在江南任上,也就是去年隨大姑爺丁憂回老家居住守孝,和三娘子、四娘子的往來自然多了一些。京裡的幾個姐妹,也很少聽到她的音信。七娘子上一次知道她的消息,還是她又寫信回家,問大太太要了幾個漂亮的丫頭。
“大姐夫也有三十五了吧?”她不禁一皺眉,“他們家老太爺臨終前,恐怕……”
“說是逼得很緊,想要把小叔家的三兒子過繼進去,大姐還沒有鬆口,不過想必丁憂在家,日日對着個老太太,日子也不大舒服。”二娘子也很有幾分無奈,“算了,看在爹孃的份上,再怎麼樣也就是吃幾分臉色,大姐還是有福氣,總比四妹……”
這些年來,幾姐妹各有遇合,日子過得也是有好有壞,除了早逝的五娘子,運氣最差的就數四娘子了:前年江南天花氾濫,四姑爺染了天花一命嗚呼不說,就是四娘子照料他的時候也被傳染,雖然有幸痊癒,卻落了一臉的麻子,四姨娘哭得不得了,寫信上京,請大老爺出錢,在四姑爺墳邊修了一座家庵,親自住到家庵裡和四娘子一道吃齋唸佛去了。
七娘子想到往事,也很有幾分唏噓,“當時在百芳園裡倒不覺得什麼,親姐妹有時候也像仇人,見了面和鬥雞一樣,你踩我,我踩你。出門了才知道,原來能修成姐妹,已經是多年的緣分了。當年在一起玩耍的幾姐妹,如今真是天各一方!也就是我和二姐能夠時常見面。二房的幾個妹妹,倒也都……”
二房的八娘子、十娘子,也都在這幾年間陸續出嫁,八娘子倒是嫁進了李家,和十二郎結成姻緣,是衆人都沒有想到的,十娘子因爲是庶出,由敏哥做主,敏大奶奶做媒,將她嫁到了山西的一戶人家,聽說家規森嚴,也就從此沒了音信。京城的姐妹,也就只有二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了。
“能有着幾個姐妹在一處,已經很不錯了。”二娘子嘆了口氣,“就是皇后娘娘,幾個姐妹還不是天南海北,如今侯爺又下了廣州,京裡除了我能時常進,竟是再沒有第二個可以進宮的親戚了!”
說到宮中事,七娘子不由得瞟了二娘子一眼,在心中掂量了一下二娘子的態度,才笑問,“說起來,六姐最近怎麼樣?我這一向也很少進宮去,也聽不到多少她的消息。”
二娘子搖了搖頭,“還不是老樣子?就是七八天前,我進宮去看娘娘,繞到她那裡坐了一會,她還說日子無聊難打發,要我帶幾本書進去給她看呢。”
七娘子微微一怔,待要說什麼,又若有所思地將話吞進了口中。“也好,她能安靜度日,就是福氣了。”
二娘子看着她嘆了一口氣,也道,“這話說給你聽,也是一樣的。很多事過去了就過去了,未必要再翻起來,能安靜度日,也就算了。”
她一向是公正嚴明,對於五娘子的死,態度雖比不上大太太的瘋狂,卻也十分積極。如今居然換了語氣,說出這樣的話來,七娘子自然吃驚。
她掃了二娘子一眼,卻纔發覺,這個二十**歲的少婦,在這一瞬間流露出的疲憊,竟有了些老年人特有的頹唐。
想她以妙齡入主孫家,在公婆跟前服侍得無微不至,家裡家外的無限瑣事,都要她親自安排不說,宮裡還有個太子妃需要全心應酬。雖然孃家強勢,但比起孫家來,總還是落了下風,恐怕沒有少受婆婆的揉搓。如今好容易修成正果,成了名正言順的一家主母,後堂卻還有個多病的婆婆要伺候,孫立泉藉着子嗣的名義,一個接一個地擡舉小老婆……
就算人人羨她尊貴,私底下的寂寞與心酸,卻也只有自己知道。
更可怕的是,二娘子這樣,已經算是貴婦中最幸福的人了,至少她的親兒子活了一個,眼見着就要立定世子之位,庶子們年紀又都很小,通房聽話和順,沒有一點聲音。婆婆雖然多病,到底也還明理,和小姑子的關係,也說得上融洽,比起很多錦衣玉食的活死人,二娘子的日子算是真過得不錯了!
七娘子竟有些後怕。
忽然間,她不敢想象自己嫁到權家或者桂家之後,過的是不是二娘子一樣的生活。
兩個人唏噓了一會,二娘子才振作精神,叫了小寒進來,威嚴地衝她點了點頭。
小寒就低眉順眼,無聲地退了下去。
“她這幾年來倒也很聽話,就提拔着在我身邊,幫我管家。”二娘子隨口告訴七娘子,“只是在侯爺跟前,不大見寵!”
沒想到小寒倒是以這樣的辦法,上位成了姨娘。
七娘子想到初娘子的生母,就曾經是大太太的陪房,雖然見寵,但卻難產去世,一時間就覺得小寒不見寵,也不是什麼壞事了。
沒有多久,小寒就帶了兩個中年賬房,進了屋子,自然有人在兩個主母跟前放了屏風,遮掩住了她們的身影。
“這是我們孫家自己產業上的賬房,倒不是纖秀坊裡的人,世代都在家裡做活,是最可靠的。”二娘子向七娘子交待,“你有什麼話要問就問,我下去還有一點事情……”
只看二娘子借出的是孫家自己的賬房,就知道她以這樣的年紀執掌侯府,實在不是僥倖。七娘子會向她開口,肯定是不想驚動孃家,她沒有以纖秀坊的賬房來應求,可謂是體貼七娘子到了極致,又主動迴避,不去打探七娘子的用意,就是二娘子做事的過人之處了。
七娘子也沒有客氣,她站起身,將二娘子送到了門口,又拉着她的手低聲請託,“難得四郎、五郎過來,二姐多陪孩子們玩玩……說一些五姐的事,給他們聽吧。”
二娘子眼底頓時就劃過了幾許感傷。
“好!”她點了點頭,又緊緊地捏了捏七娘子的手。“我看兩個孩子都長得很茁壯……小五地下有知,也能安心的!”
七娘子露出一點淺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送走二娘子,她又踱回花廳中坐下,輕聲請兩位賬房,“先生們請勿客氣,坐。”
兩位賬房頓時低眉順眼地站起身來,屁股沾着椅子邊,抖抖索索地坐了下來。
“其實請兩位先生看賬,爲的就是穩妥兩字。”七娘子的語調還是不緊不慢。“兩位先生都是有年紀的老成人了,也知道里頭的忌諱……”
她拖長了調子。
“少夫人請放心!”其中一個賬房,就掏出手絹擦起了汗,一邊低聲保證,“小人幾個都是家生子兒,從小受到訓導,知道該怎麼說話,怎麼做事的!”
七娘子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就好——我也就是白囑咐一句。不知道這幾本賬,先生們看出了端倪沒有?”
兩個賬房對視了一眼,便又都跪了下來,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本,趴在地上,由一個人開始低聲地爲七娘子講解起了賬本中的貓膩。
這一說,就是大半個時辰。
七娘子始終聽得很入神,就連她身邊的立夏、白露,也不時低下頭記些什麼。
等兩個先生說完了,七娘子才啜了一口茶,繼續發問。
“這麼說,竟是大廚房採買、金銀器損耗上,問題最大了?”
“是。”兩個賬房的回答都很肯定。
“那以你們的估計,大概一年間出入能有多少兩呢?”七娘子調整了一下姿勢,漫不經心地平整起了自己的裙角。
“手緊些,五六千兩是有的,鬆些,也有個四五千兩。”這兩個賬房倒也答得胸有成竹——想必是早就料到此問,是以早做好了準備。
七娘子嗯了一聲,又問,“那,照你們看,一般的賬房,能看得出這裡頭的不對嗎?”
兩個賬房對視了一眼,一時間均愕然不已,竟都沒有做聲。
七娘子等了半天,才催促般地清了清喉嚨。
“這……若是十多年的老賬房,一般也都能看出些不對來,但不細心的、膽子小的,多半也就這麼放過去了。”其中一個才乍着膽子回答,“不敢瞞少夫人……這裡面的缺漏,也都不是不能商榷的。”
出乎他二人的意料,七娘子居然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想着也就是這樣。”她低聲自語,“巧,真是安排得巧。”
她衝白露揮了揮手,起身轉進了後堂,沒有再和兩個賬房多客氣什麼。
難得到定國侯府做客,七娘子自然要進去拜見孫太夫人的,因孫太夫人身子不好,直到午後才起得身,吃過午飯,不免又要二娘子帶進去拜見過了,再出來和幾個孩子們一起說說話,也就到了該回去的時候。
二娘子將七娘子等人送到了大門口,見四郎、五郎被兩個養娘抱着上了車,小世子下去扒着車邊和弟弟們說話,臉上就泛起了一絲笑,她轉頭叮囑七娘子,“家和萬事興,有什麼事,你也不要動作太大,還是要以含蓄爲上。”
七娘子頓時知道自己可能的動機,沒有瞞過二娘子的慧眼。這個通透的貴婦人是在勸導自己,即使抓到了誰的小辮子,也不要一味咄咄逼人,反而失了人心,她笑了。
“二姐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麼做的。”
她跟着二娘子一道,望向了重簾深垂的清油車——四郎五郎人都上了車,還從車窗裡探出半邊腦袋,依依不捨地和小世子道別。
七娘子心裡頓時又興起了一陣惆悵:家裡就現有年紀相當的兄弟,只可惜孩子們在許家,卻只能關在明德堂裡,沒事不能外出。和幾個堂兄弟,倒比表兄弟更疏遠得多……
她又收斂了思緒,將目光投向初秋碧藍的天空,微微地長出了一口氣。
什麼事,都要一步一步地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