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寸

庶女生存手冊 分寸 木魚哥

再過了幾天,五少夫人每日裡早上理事的時候,都主動請七娘子過來,當了衆管家媽媽的面,將許家上下成文不成文的規矩,都說給了七娘子聽。

“祖母和母親都是信衆,每年正月禮佛,發下宏願有大有小,一年的供奉也不一樣,這都是到了臘月,再和寺裡結賬。”五少夫人倒是沒有在這些小事上藏私,一邊又指着雷鹹清的笑道,“這是她的事,今年年尾打醮的時候,要是六弟妹聽到姑子們抱怨銀子沒到,那就找她算賬吧。”

七娘子看着雷鹹清家的,輕笑了笑,點頭道,“這可是五嫂說的,到時候就是沒抱怨,也要找個由頭來發作你。”

雷鹹清家的性格活潑,最容易順杆子往上爬,當下就笑,“能得少夫人的發作,也是我們的福分呢!外頭男人們怎麼說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被少夫人發作,可不就說明少夫人心底有咱們麼?”

屋內頓時響起了低低的笑聲,就是垂頭寫字的端午,都不禁被雷鹹清家的逗笑了。

五少夫人又瞟了端午一眼,在心底微微地嘆了口氣。

自己就是隨口說一句玩笑話,這個死丫頭都要記下來。將來有什麼事,回頭一翻找,就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話了。

這樣一來,倒是連一點點小手段都用不出來了。

她又不禁轉過頭去,藉着笑意遮掩,認真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以此女精細的性格,當年在明德堂裡,楊善禮一碗藥下去,整個人眼看着就不行了,裡裡外外兵荒馬亂的時候,她還能留意到那一碗藥的去向,等楊善禮一去,立刻提出疑點當面把事情鬧大……

這樣明察秋毫,斬釘截鐵的性子,又怎麼能放過自己的種種做作?

不要說別的,就是去年剛進門的時候,自己忽硬忽軟的幾次動作之後,再見此女,分明就能認清此人臉上的一絲試探。

她是發現不對的了。

既然有了懷疑,那就難免入轂,自己精心安排的幾條線索,若明若暗之間,引向的無非就是賬本。就是爲了巧妙安排這一本假賬,都多拖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不過一切做作,總是值得的,以此女的性子,既然懷疑家賬裡有貓膩,有八成可能,是想借題發揮,下一下五房的面子。而按她凡事謀定後動的手段,在自家賬房查賬之前,又有個五六成的可能,會找到自己的親信,預先看一看賬本。

可那一箱子賬到了明德堂才兩天,不巧她倒是病了,三四天睡在牀上,是否有閒心來安排這些,也是難說的事。時限又緊,眼看就快秋收,也許她已經放棄了預先看賬的想頭,打算隨機應變,查到了由頭就往下挖,沒有查到,也就把這件事放過去了?

交接盤賬的時候沒有盤出毛病,將來可就很難再抓這件事的把柄了。

她能捨得下這個難得的機會嗎?

五少夫人頓時暗自蹙眉。

以楊善衡的性子,她是絕對捨得下的!

易地而處,自己又有什麼捨不得的?世子正位,六房是坐得穩穩的,她只要能把家當穩,十年二十年後,百萬家產,九成都是六房所得,恐怕看自己的謀算,就猶如看小醜跳樑,竟是當個樂子來對待了。

唉,如果那三天楊善衡沒病,這條路就走得順了,自己是一點痕跡都不露,就能讓她出乖露醜。

只可惜,這個偏房庶女自小就走大運,因嫡母慈悲,竟撿了個嫡女的名頭不說,仗着嫡姐命苦,月子裡去世……她又心機深沉,將此事鬧大,倒是把自己謀算進了許家,做了這個多少名門嫡女夢寐以求的世子夫人!

過門才半年,婆婆疼,夫君疼,就是孃家唯一的親弟弟,也看重得不行,不過一個風寒,三天裡來看了兩次,多少名貴的藥材像是不要錢一樣,從閣老府流水價送來,聽說要不是楊太太這幾天身上也不大好,不方便出門走動,竟是要親身過來探視!

就是自己,又何曾有這樣的風光……

嫁妝又多得駭人,聽說楊善禮陪來的萬貫家產,也是向她奉帳——真是同人不同命,這個面目平庸手段油滑的庶女,也就有這樣好的運氣!

五少夫人一眯眼,心底罕見地泛起了一絲酸味。

一輩子都這麼順,行事難免就透着一股叫人難以忍受的洋洋得意。

也該有人教一教楊善衡進退間的分寸了!

她又和氣地笑起來,指着雷鹹清家的續道,“六弟妹想必心裡也影影綽綽有個數了,這雷鹹清家的平日裡呢,是專管爲女眷們跑腿的,除了祖母、母親之外,上到我們這些妯娌,下到提掃帚棒的小丫頭們,有什麼大件小件要添購的,都是和她說了,由她告訴外頭的採買們。不過這不過我們的大帳,都是各房和她結銀子,她再和採買們去結,就是說給你知道知道,以後有什麼要添購的東西,也可以問問她。”

這可是個肥缺,雷鹹清家的和老媽媽要不是兒女親家,也不能在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二十年。七娘子望着她擠了擠眼睛,又對五少夫人一本正經地道。“五嫂說得是,我心裡有數了。以後有什麼想私底下采買的東西,少不得要託雷媽媽!”

其實像她這樣的當家主母,手底下連接外界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倒是不必來麻煩雷鹹清家的。她主要還是爲了那些平時無法隨意打發底下人上街的姑娘們通房們服務,只是七娘子的話,到底是表明了她的態度。雷鹹清家的頓時喜笑顏開,連帶的老媽媽都微微有了一絲笑意。

“等到家裡有喜事要辦的時候,內眷們的採買活計也是由雷媽媽來管。”五少夫人忽然有了些倦意,她別開頭,不看雷鹹清家的臉上熱切的笑意,而是掃了幾個神色木然的管家婆子一眼,心下這才熨帖了幾分。“當然,等六弟妹接過賬之後,人事上有什麼變動,回了兩個長輩沒有二話,就和盛錦家的說一聲也就是了,花名冊現在是她在管着。”

見七娘子點頭不語,五少夫人倒是有了一絲喜悅:一朝天子一朝臣,楊善衡上位,手底下無數人要安插進來,第一個她身邊那個年輕媳婦,一眼看着就是專管人事的,擺明要和盛錦家的搶差事——這一位也是婆婆身邊的老人了,按理是該多親近親近明德堂的,這幾個月來,卻只是去請過幾次安。

她又交待了七娘子一些瑣事,見七娘子或者是早就知道了一些皮毛,或者是瞭若指掌,並沒有什麼事,是她所不知道的,便覺得說得也很無味,順勢就笑道,“其他的事,別人或許不知道,老媽媽肯定是知道的,我也就是白囑咐六弟妹幾句。看六弟妹心裡有數,那我也就放心了。”

七娘子卻難得地對五少夫人誠懇地笑了,“五嫂這話就說岔了,我們這樣的人家,行事講求的就是一個穩字,這家務換人接掌,當然也是如此,您說得越多,過幾日我上手的時候就越穩。大家這樣互相幫襯着,安安穩穩的度過去,乃是大善。您這樣仔細地囑咐我,就透着您疼我了。不愧是名門望族之女,行事光風霽月,真是讓做弟妹的由衷佩服。”

她雖然言語和順,但卻從來也沒有這樣長篇大套地稱讚過誰,這番話說出來,情真意切,叫人聽了,像是被一條熱毛巾敷在面上一樣舒心。衆婆子都露出了欽服表情,爭先恐後地稱讚,“這樣妯娌和睦,叫人看了真是從心底暖出來。”

“倒不是老身倚老賣老,看着兩個少夫人這樣孝悌,我們做下人的心裡都覺得好呢。”

五少夫人卻是微不可聞地頓了頓,在心底煩躁地嘆了口氣,才露出了和氣的笑,“六弟妹這就太客氣了,說老實話,這管家可不是什麼輕鬆的活計。我這一年到晚的辛苦,也實在是累得夠嗆。這樣教你,其實也沒安好心——是指望你早日接過家務,我好萬事不管,享我的清福了!”

兩人目光相觸,她又仔細地揣摩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七娘子脣邊含笑,雙瞳平靜似水,神色間真的含上了微微的感激,似乎是說出了自己的心底話。對五少夫人這樣好心教她,以便家務可以平穩過度,是有幾分感激的。

她一心維穩,就未必會往下深查。自己的千般盤算,難道就要這樣落空?

不行!以此女的手段,又佔了世子婦的身份,在府裡多經營一天,她的地位也就多穩了一分,她維穩,是她等得起,她喜歡等。自己卻是多等一天,就少一分優勢。現在退一步,將來恐怕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既然如此,這條路走不通,當然也就只能去走另外一條路。

五少夫人就對七娘子親熱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五嫂這話可是真心的,六弟妹別笑我,我是巴不得別再管家裡這一攤子煩難啦,六弟妹能把家務接過來,真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出了樂山居,又拉着五少夫人的手依依不捨地說了幾句話,才帶着中元、端午,往明德堂走去。

一轉過身,她的臉就垮了下來,禁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脣角。

“都要笑得僵掉了。”她低聲和兩個丫鬟嘟囔。

中元和端午性子都活潑一些,聽到七娘子這樣說,不禁齊聲失笑。

“五少夫人也是,臉上是從早到晚,都掛着那樣淺淺的笑,不知道的人,還以爲誰把她的嘴吊起來了呢。”端午回身望了望五少夫人的背影,又乍了乍舌,“也不知道是不是奴婢看錯了,怎麼覺得五少夫人……”

她纔要說話,七娘子和中元不約而同地掃了她一眼,端午頓時知錯,啪地一聲合上嘴巴,不敢再多說什麼。直到進了明德堂,才鬆了一口氣,“險些就給少夫人惹麻煩了!”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以後說話還是要注意場合——剛纔你說五嫂怎麼了來着?”

端午這才滾了滾眼珠子,“奴婢覺得呢,五少夫人這幾天,似乎有些不大舒服,行動間雖然還是那樣的優雅,但沒人的時候,她臉上老顯出一點點煩躁來,讓人看了倒有些害怕。”

七娘子不禁沉吟片刻,才愉悅地輕笑起來。

端午雖然有時候輕浮了些,但察言觀色,倒是一把好手。

看來,自己的這一番做作,也的確騙倒了五少夫人。

她點了點頭,叮囑端午,“這件事可不要亂說,被別人知道的,還當我們編排五嫂呢!”

說五少夫人心情不好,那就等於說她因爲管家權的移交而沮喪,這話由六房來說,格外透了刻薄。端午忙捂住了嘴,慎重地點了點頭,才笑道,“立夏姐姐和上元姐姐都輪休,今兒我和中元擺飯,少夫人想吃什麼,我們和去!”

七娘子側頭想了想,自己都有幾分訝異。“我居然想吃花雕燉蔣腿!”

不要說她自己,中元和端午都驚訝起來。“少夫人是難得想開葷了!”

七娘子自小胃口就不好,總是要人勸着,才能吃上大半碗飯,也都是儘量撿素菜進口,葷菜不過一兩口,淺嘗輒止,吃多了就覺得油膩得慌。即使出嫁後有了自己的小廚房,規定只許用菜油做飯,也都很難多吃幾口肉。這一點權仲白和鍾先生都有提出,要她多吃點葷菜進補,奈何她不耐葷腥,也就一直擱置了。因此今日七娘子難得有想吃的葷菜,衆人都引以爲異,到了晚上,中元甚至一邊擺菜,一邊告訴許鳳佳,“少夫人今兒中午足足吃了四塊蔣腿,每一塊都有一兩寸見方!”

七娘子不禁大窘,“難得貪嘴,就被你們給逮着了,還要當個稀奇的事,到處學嘴。”

許鳳佳卻也很高興,他拍了拍桌子,“蔣腿是易得的東西,你吃得好,明兒給金華那邊的守將寫信,最上等的要上一兩百斤,也不是個事——不過又怕你吃膩了,改日裡,你也換換口,嘗一嘗我們京城有名的清醬肉。”

七娘子心頭一動,“說起來,上回哪裡來的小官兒,孝敬了幾方誰家的清醬肉,我聽說四郎、五郎吃得很有滋味,只是吃完了就上火。也不敢隨時供應,既然你提起來,就給孩子們也打打牙祭吧。”

“有這樣的事?”許鳳佳揚了揚眉,“有意思,這倒是像五妹,我們小時候都愛吃清醬肉,就是七弟和五妹,一吃完嘴裡就長燎泡,偏偏越是這樣就越愛吃!”

兩個人說說笑笑,一邊吃飯,七娘子一時不察,竟吃了好幾塊許鳳佳相機送到她碗中的羊肉。

吃完飯,七娘子便果然再不做事,只是和許鳳佳趕了幾盤雙陸,又稍微聊上幾句,便着枕閉目養神。少將軍自然是沾枕就着,她閉上眼,在腦海中催眠般唸了無數聲‘現在睡覺’,終於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七月底,二娘子派人上門給七娘子下帖,請七娘子上定國侯府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