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過凌遠清,回到西院的時候,卻是日已將晚。遠黛先過去正屋看了周姨娘。周姨娘的面色比之前些日子已好了許多,見她來,便拉了她手,問了幾句羅氏。
遠黛便也含笑應着,卻是隻字不提凌遠清與她曾在後花園亭內說話之事。在她的計劃之中,那兩盆月梔花,換的只是一條後路,不到那最後一步,她也不願輕易動用。希望一切都能如自己所想的那般順利,她在心中暗暗想着。至於蕭呈燁此人,她卻是絲毫不曾上心。
在周姨娘處用過晚飯,遠黛這纔回了西廂。她午間雖是不曾小憩,但精神卻還不差,靠在炕上拿了卷書懶懶的翻看着,她既不睡,文屏便打發了其他人去睡,自己則與惠兒陪着她。估摸着戌時將近,遠黛坐直了身子,正欲呼喚文屏等人服侍盥洗休息的當兒,纔剛出門解手的惠兒忽然急匆匆的奔了進來,氣喘吁吁的叫道:“小姐,小姐,院子裡那株曇花忽然香了!”
遠黛聽的先是一怔,旋即霍然起身,也不管旁人,便自疾步的出了屋子。因事出突然,文屏也未及記起遠黛身在內屋,衣裳單薄的問題,見遠黛出門,她便也急急的跟了上去。
正屋那邊,因周姨娘睡的早,這會兒是早已熄了燈了。月色皎皎,灑落大地,照的整座西院愈發的沉靜寧謐。而此刻的西院,更充盈着一種說不出的幽幽香味。
那香極之清幽,似蘭似麝,又遠比蘭麝更要幽淡許多、回味更久,更無由的給人一種如有實體的感覺,人在西院,竟彷彿整個人都陷入了這種幽香,更被這種奇香浸泡在內。
文屏下意識的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脫口道:“真香!”
遠黛卻未言語,只是急急的走到西院花圃的一角,那裡,端正擺放着的,正是那株曇花。此時此刻,那曇花已翹起了原本低低垂落的花苞,那早間仍自緊緊閉合的花苞此刻已膨脹開來,深藍至近紫的花衣微微綻開,隱約露出其內藍色的花瓣,隨之散發出陣陣幽香。
遠黛頭也不回,只匆匆吩咐道:“快!惠兒,你快去將西廂的所有門窗都打開,火盆、火炕都滅了,這花喜寒不喜熱。文屏,你幫我先將這花擡到西廂門口!”
惠兒忙沒口子的應着,掉頭飛奔而去。文屏則應聲上前,與遠黛一道,將那花擡着,送到西廂門口的。將那花擺定了之後,文屏才微喘的道:“這花忒也奇怪,早上那會,還看不出就要開了,便是小姐也說,還得再有個一兩日才得開!”
遠黛與她一道擡了這花,此刻自也有些微喘,聽得這話,卻是先默然了片刻,而後才輕聲道:“這株冰藍幽曇本是我義父當年親手扦插而成。義父扦插之時自同一棵母株上取下兩支子株,種入盆內。當日他便曾對我說,日後無論這兩盆花分隔多遠,都會在同日同時開放。”
她的聲音悵然遙緲,一貫明淨如水的雙眸在那一刻亦深邃的不可見底。一邊的文屏忍不住擡眼看她,卻覺這位九小姐明明人就在眼前,但心卻彷彿已到了千里之外,令人不可觸摸。文屏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又爲這種氣氛所攝,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好在這一會的工夫,惠兒已急急的出來了:“好了!好了!屋裡的火盆我都熄了!”
遠黛點了頭,便示意惠兒與文屏兩個將花搬進屋去。本是冬日,夜晚天寒,門窗打開不一會的工夫,屋內雖則說比外頭要暖和些,但也已覺出寒冷來。
示意二婢將那曇花搬上靠窗的大炕,遠黛自己則親自走到桌邊,吹熄了燈燭。屋內頓然暗了下去,回身看見二婢不解的神色,遠黛不覺輕輕一笑,終究還是解釋道:“曇花又名月下美人,既稱月下美人,那月下賞花,豈非最是合宜!”
二婢聽了這話,忙各自點頭稱是。遠黛卻也並不理會她們,只是回過頭去,從螺鈿小櫃裡頭取出一隻水晶制的匣子。文屏在旁看了,不覺微微抿了下脣。這隻水晶匣子在她看來,是頗有些古怪的。事實上,這匣子乃是上回沅真往妙峰山別院取花時,送來給遠黛的。當時這匣子便是文屏收的。文屏還清楚的記得,她才從沅真手中接過這匣子時,幾乎便要失手將這匣子跌落在地,只因這匣子入手寒冷如冰,令人幾乎便要疑心是它是寒冰所制。
但這絲疑惑並未在文屏心中留存太久,只因爲那株將要綻放的曇花。
只這一會的工夫,那曇花花苞卻是顫的愈發的厲害,且以肉眼能夠清楚看到的速度緩緩的綻放着。當花衣半開半闔的時候,文屏終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呼:“是藍色的……”
她是應該驚訝的,天下之花,最是珍貴的莫過於藍黑綠諸色,至少文屏自問自己從未見過這幾種色的花兒。花苞顫顫不止,裂開的縫隙愈發的大了,從那縫隙之中,徐徐伸出一片捲曲的花瓣來。那花瓣的顏色是一種奇異的冰藍色,極淺,淺的近乎於透明,卻又有着一種如冰的通透。若非這花瓣尤且在徐徐綻放,文屏幾乎便要疑心眼前這不是花瓣,而是水晶雕琢而就。定定的看着那花,這一刻,文屏只覺得自己竟轉不開眼去。
那冰藍幽曇的花瓣仍在徐徐舒展着,花香便也愈發的濃烈,直要入木三分一般。屋內三人誰也沒有言語,只是默默凝視着眼前的這盆曇花,看着它一分一毫的掙扎着綻放。
這一刻,屋內寂然無聲,文屏等人甚至不由自主的放輕了呼吸聲,只爲側耳傾聽,傾聽那曇花開放的聲音。花開的聲音,極輕,但她們真的覺得,自己能夠聽到。
那曇花到底開了多久,根本也就無人會去注意,只是覺得彷彿很慢,又似乎很快。當那花的最後一片花瓣完全綻放,徹底露出掩在其中的鵝黃嬌蕊的那一刻,遠黛忽而擡手一劃,下一刻,那枝開得正豔的曇花便驟然斷裂開來,恰恰的落到遠黛的掌中。
文屏不自覺的輕呼了一聲:“小姐……”言下滿是惋惜之色。
遠黛卻未理她,一面將那花收入早已擱在一邊的玉匣內,一面雙手頻動,不過片刻工夫,卻已將枝上所有才剛全然盛開的曇花盡數採了下來。這一下,莫說是文屏,便是惠兒也忍不住的輕呼了一聲,對遠黛的舉動在不解之餘更有些微的不滿。
遠黛微微嘆了一聲,畢竟解釋道:“這冰藍幽曇珍貴無比,用以合藥制香更是天下無物可以取代。然而曇花開放時間太短,幾乎可以說一旦完全盛開,下一刻便要走向凋零,所以必要在完全盛放的那一刻將其採摘,才能完全保留住這花內的精華!”
聽了這一解釋,二婢面色才稍稍緩解,然而面上的惋惜之色,卻無論如何也掩之不去。
遠黛見了,不覺淡淡一笑。她也無責備之意,只道:“將這花仍送到院子裡,把屋裡的火升起來吧!適才倒還不覺得,這一會子,卻覺得渾身都冰冷了!”
文屏一驚,這才彷彿想到了什麼一般,也顧不得別的,先快步過去,點了燭,打開箱籠,取了斗篷爲遠黛罩上。這才與惠兒兩個將那曇花搬出屋子,又先進屋來生了火。
一時收拾妥當了,再看天時,卻已過了子時了。二婢忙張羅了水來服侍遠黛盥洗睡下。
不無疲憊的躺在牀上,遠黛最後留戀的擡眼看了一眼那隻螺鈿小櫃。那隻裝着冰藍幽曇的萬年寒玉匣此刻正靜靜的躺在小櫃內。
“你那株冰藍幽曇也開了嗎?”她輕輕蠕動雙脣,無聲的吐出這幾個字:“這幾年,你……過得快活嗎?”冰冷的月色透過薄薄的窗紗,落到她的面上。
遠黛慢慢闔上雙眸,一抹晶瑩隨之滑落,滲入繡花枕內,瞬間便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