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煙自鳳座旁陳設的銅鶴香爐中嫋嫋升起,絲絲中正清幽的檀香充斥着整個鳳儀宮。在那黃金爲座、寶石鑲嵌,華美又不乏高貴的鳳座上,一名絕世的美人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裡。
人,無疑是絕色美人,是那種無論容色、氣度都無可挑剔女子。若說她的身上有什麼是你非要挑剔的,那無疑便是她眼角眉梢處隱隱可見的細細紋路。她——已不再年輕了。
而發上那頂赤金點翠的九龍九鳳冠則清晰的點明瞭她的身份——當朝國母蕭後。
她的下手處,是一溜的兩排座椅。數名宮女正自穿梭其中,輕手輕腳的收拾着茶盞。很顯然的,就在剛纔,這座主殿內,還是滿滿的都是人。若是留心一二的話,甚至還能嗅到屋內殘存的各色脂粉頭油的味道。但很快的,這些雜亂的氣味便都被檀香所掩蓋。
而鳳座之上的蕭後,也終於緩緩的站起身來。她的身形較一般女子略高,行動之時,便也愈發的顯出纖細窈窕的體態來,她的步態,永遠平穩優雅,長長的裙裾拖在身後,愈發現出她的優雅與高貴。令人只需一眼,便不由的生出敬畏之心來。
一名女官輕步從殿門口進來,上前一步,朝着蕭後行禮稟道:“娘娘,安親王殿下來了!”
蕭後點頭,卻沒立住腳步,而是繼續的邁步往殿外行去。那女官見狀,便也不再多言,只無聲的跟了上去。正殿外頭,一襲青色常服的安親王百里肇正靜靜候着,見蕭後出來,忙自迎前一步,行禮道:“給母后請安!”說着這話的時候。他低垂的長睫卻不自覺的微微一顫。
略一頷首,蕭後便伸出手去。百里聿則會意的上前一步,扶住了蕭後修長如玉的纖手。一抹溫柔的光芒自蕭後眼底一閃而過,她柔聲的道:“聿兒,且陪母后去園子裡走走!”
百里肇輕聲應着,心中卻沒來由的有些慌亂。事實上,他這一趟過來宮中,乃是蕭後特意命人去請的。而自打他封王建府後,這樣的事,蕭後一共也不曾做過幾次。
蕭後所以如此的緣故。百里肇其實也是心知肚明,因爲明白,才更遲疑。不知如何應對。
自鳳儀宮往御花園,雖不算遠,但因皇宮闊大,走了過去,卻也仍舊費了盞茶工夫。而這一路之上。母子二人,竟是一直沉默,未有一語。
御花園內,金桂雖已略見頹勢,各色菊花卻仍絢爛,倒也堪可一賞。在一株金桂之下站住了腳步。蕭後略略揮手,身後女官等早會意的退了開去,只不遠不近的跟着。
“聿兒……”蕭後徐徐開口。嗓音卻輕柔悅耳一如少女。
心中沒來由的顫了一下,半晌,百里聿才低低的應了一聲:“母后……”他也有心反客爲主,搶過話語權,但不知怎麼的。立在蕭後身邊,他最終卻也還是沒有說出其他話來。
“最近這些日子……王府可還好嗎?”蕭後淡淡問。神態從容,語調平靜,全無異狀。
然而這些話聽在深諳蕭後性情的百里聿耳中,卻如兜頭的一盆冷水般,竟讓他不由的激靈靈的打了個冷戰。猛然擡頭去看蕭後,百里聿一字一字的道:“母后問這話,卻是何意?”
安親王府建府之時,幾乎所有的宮人太監,都是蕭後指派去的。百里聿很清楚,王府之中,但有風吹草動,也絕逃不過蕭後的眼睛。而他的這位母后,一向是神情愈淡、下手愈狠,此時此地,忽然聽了她的這麼一句風輕雲淡的問話,怎令他不心中發寒。
沒有直面愛子的責問,蕭後微微擡手,攀下一枝青碧的桂枝,仔細的端詳着枝頭已將將枯敗的桂花,良久,她才嘆氣的鬆開手來。那桂枝應聲反彈,“啪”的一聲,打在其他的枝葉上,那些尤且掛在枝頭的零散、乾枯的桂花也因之紛紛飄落,花雨蹁躚。
“明瑜公主石青妍!”她一字一字的吐出這個名字,面上神情也看不出喜怒:“你二哥,對你倒還真是不錯!”明明只是一句尋常話語,從她口中說出,卻不知怎麼的,就帶了凜冽。
百里聿聽得心中又是一震,這一刻,他幾乎便有一種衝動,想要掉頭衝出宮去,回王府看一看石青妍。總要確定了她無事纔好,他想,但最終,他還是壓下了這股衝動。
他知道,蕭後固然位高權重,在大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顧忌着南越,她想來也是不敢對石青妍動手的。沉默片刻,他道:“青妍,她……不是二哥的意思!”這件事,並非百里肇的意思,他很清楚。在他想來,百里肇若要對付他,又何必使出這種手段來。
“聿兒,你該明白,你若娶了她,從此再無望大位!”蕭後的言語依然冷靜,全無火氣。
“大位?”有些恍惚的笑了笑,百里聿平靜道:“已到了這個時候,母后怎麼還會以爲兒臣能勝過二哥?”對比自己年長將近八歲的二哥,百里聿一直有着一種近乎孺慕的尊崇。在他的心底深處,他甚至也會去渴望,渴望自己能得到如百里肇當年一樣的機會——不爲爭名奪利,而爲證明自己,證明自己無愧於這許多年的所學,證明自己無愧於大周皇子的身份。
爲了這個,他甚至在自己的書房內設下了沙盤,細細推盤演算。然而最終,他卻只能頹喪的發現,當年若換了他身在北疆,也許他能守住邊境,但卻未必能取得百里肇那樣的大勝。
對於這一點,他也曾經頹喪過一段時日。但從頭至尾,他從沒忘記過,百里肇是他的二哥,雖然並非一母所生,但在他心中,卻是他真真正正的兄長。
百里肇雙腿受創之後,他也曾爲他傷心,爲他難受。甚至曾經四處奔走,幫他尋訪名醫。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起,他那一向敬重父皇、謙恭母后的二哥變了。變得冷漠而倨傲,這一點,尤其表現在他與父皇獨處的時候。
而他的母后,卻開始有意無意的迴避與二哥相處,彷彿是在躲避什麼。
如此明顯的變化,若說百里聿全看不出來。自是不能,一旦看了出來,他也就都明白了。
然而他能做什麼呢?母后的這等做法。一旦被公諸天下,只怕不但性命不保,甚至還會連累母族。她是一國之後,自幼喪母的二哥又是一直養在她宮中的,二哥日後若是繼位。她總少不了一個太后之位,可她卻還是這麼做了,百里聿知道,蕭後爲的不是自己,是爲了他!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除了三緘其口。還能如何?
他不是不渴望那個位置……正如石青妍直言不諱所說的那樣,世上所有的皇子都想要登上那個位置,只是有人有實力、有膽量。敢於表現出自己的慾望;而有些人,無力也無膽。
前者,敢於一搏,後者,卻只能悄悄的藏起自己的心思。表現出一副“皇位於我如浮雲,我且醉臥花叢中”的模樣。以求不捲入漩渦,至少保住性命與現有的富貴。
他渴望那個位置,從前甚至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與自己的二哥光明正大的爭上一爭。
可是,這個想法,終於還是不能成真。
神思恍惚之中,他聽到蕭後的聲音,清凌凌的如珠落玉盤:“機會二字,誰能說清!”她從前也以爲,大周最終必然是百里肇的。然而有一日,她卻忽然發現,原來她的丈夫已那麼顧忌他的這個兒子了。於是,她因勢利導,最終鑄就瞭如今的這個局面。
偏頭去看蕭後,百里聿忽然就笑了起來:“母后可知道,二哥的腿……是怎麼好起來的?”
蕭後蹙眉,半晌也沒說出一個字來。事實上,這個問題的答案,真是她一直都想知道的。
“是因爲二嫂!”正午的秋陽下,百里聿微笑,笑容純淨,眸光澄澈凝定:“母后,你看……當年,你費了那許多氣力,終於讓二哥廢了雙腿,斷絕了繼位的可能。可是四年後,也正是你——費了許多氣力,讓二嫂嫁進了睿親王府……你以爲自己機關算盡,可結果呢?”
沒有去看蕭後陡然一片刷白,而後由白轉青,再轉爲赤紅的絕美面容,百里聿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機會’呵!這兩字,真是變幻莫測,難以揣度!”
憶及從前,他與蕭氏兄妹及凌遠清三人同上妙峰山,而後第一次在別院見到了遠黛。那時的遠黛,有着避世的清靜寧然,爲了不引人注意,她甚至以滿面病容,來遮飾容貌。這樣的遠黛,百里聿可以肯定的說,若非必要,她絕不會表露她堪稱驚世的醫道造詣。更不會主動摻入大周的皇位之爭中。然而他的母后,卻看上了她,並設法讓她嫁給了他的二哥。
於是,原屬於他百里聿的機會,就在不知不覺中,悄然的消逝。
而今,再來妄談什麼機會,豈非可笑得緊。更何況,他的那位二嫂,還有着另外的一重身份。石青妍雖未明說,他也能夠約略猜出,對於南越,遠黛仍舊有着影響力,而且是不小的影響力。雖然不知道這一變數會不會給百里肇帶來影響,但他已徹底的不想了。
“我喜歡青妍!”他一字一字的道:“我要娶她!至於皇位……那本就是二哥的,不是嗎?”
他原以爲,自己說出這話的時候,也許會覺得悵然,然而當這話真正從他口中吐出,他卻忽然只覺得暢快、輕鬆,彷彿很久很久以前就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忽然之間,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