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兒趴在地上哭了許久,卻是沒有一個人來勸過她。在這樣的宅子裡,錦上添花的有,落井下石的有,雪中送炭的卻是極難見到。
想到許姨娘還躺在牀上咳着,穗兒抹乾淨眼淚,忙又回去了院裡。院子裡就蘭兒一個人在,她實在是有些不放心。
許姨娘側躺在牀上,眼睛眯着,似乎是睡着了,但偶爾費力的咳嗽了幾聲,顯然她沒有睡着。屋裡很黑,桌上只點着一盞油燈,火光影影綽綽的照在許姨娘的臉上。照的她原本就灰黃的臉色顯得更加的慘白,很是瘮人。
蘭兒站在院門口朝外望了望,也不知道穗兒有沒有把老爺請過來,或者跟老爺說明白許姨娘的情況以後,讓老爺遣一個大夫來看看也好。
蘭兒一面注意着穗兒有沒有回來,一面又仔細聽着屋子裡的動靜。自打許姨娘咳出血來後,臉色就變得更加的慘白,她不免擔心,許姨娘會不會在她們不注意的時候,就這麼去了呢?
蘭兒越是這麼想,心中越是擔心,眉頭緊緊的皺在一起,心中滿是着急不安,穗兒怎麼還沒有回來呢?
就在蘭兒急的直跺腳的時候,終於見到遠處似乎正有一個人影往她這邊奔來。她墊腳望去,卻因燈光灰暗,只覺得那人身形熟悉。少時,終於看清楚了那個人,是穗兒。但,她竟然只是一個人回來了。
蘭兒忙迎了上去,一面緊抓着穗兒的手,一面向後打量着,可是並無其他人跟在穗兒的身後。
“穗兒,大夫呢?”蘭兒焦急的問道。
穗兒原本擦乾的眼淚,立時又落了下來,“老爺也不管許姨娘了,蘭兒,我們怎麼辦?”
聽得穗兒的話,蘭兒的肩膀立時也垮了下來,眼中淚水不可抑制的溢出眼眶,“這可如何是好?若是連老爺都不管姨娘了,那可怎麼辦?”
穗兒搖了搖頭,止不住的哭泣起來。
兩個小丫頭正在外面掉着眼淚,忽然聽到屋子裡又有劇烈的咳嗽聲傳來,想到許姨娘的病情,兩個人連忙奔進屋裡。
許姨娘正半趴在牀上,身子朝前探着,一隻手拿着帕子捂着嘴,正對着地面劇烈的咳嗽着。
穗兒忙迎了上去,半蹲在地上,輕拍着許氏的後背,輕聲道:“姨娘,你怎麼樣了?”
許氏咳嗽了好一陣子,終於緩過了一口氣,擡首朝穗兒蘭兒笑了一下,安撫的溫言道:“沒事,我沒事的。”
許氏擡頭的時候,穗兒跟蘭兒俱是嚇了一跳,直愣愣的看着許氏嘴角的血漬。
穗兒噙着淚,伸手抹去許氏嘴角的血漬,卻是壓根不敢提剛纔的事情。
許氏朝穗兒笑了一下,臉上的神情很是淡然,似乎那個咳出血的人並不是她。
“穗兒,大夫沒有請來吧?”許氏一臉早知曉的神情,似乎這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穗兒低着頭,淚水不住的落了下來。
許氏輕笑一聲,拍了拍穗兒的肩膀,“哭什麼呢?我這不是還好好的活着嘛,沒事的,你們不用擔心。”
許氏越是這樣說,兩個丫頭卻越是哭得厲害。
許氏輕嘆了口氣,瞅着這最後兩個還跟在她身邊的丫鬟。這兩個丫頭,年紀雖然小些,但心地都極好,未曾因爲她身子不好,又被老爺給冷落了而遠離她,仍舊細心照顧着她。
許氏嘴角微微的翹着,身邊能有這樣的兩個丫頭跟着,還能這麼真心的對待她,她覺得甚是欣慰,她也知足了。
許氏半撐着身子,看着穗兒跟蘭兒,“穗兒,蘭兒,跟着我,苦了你們了。”
穗兒忙起身,扶着許氏的身子,想讓她躺下去。
“姨娘,這都是我們該做的,只是奴婢無能,不能給您請來大夫。”
許氏輕笑了一聲,笑聲中透露的是一種釋然,未曾有絲毫的怨憤。“這哪裡怪得到你們?我早知道了,像我這樣的人,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已經是比以前好的多了。如今……”許氏頓了頓,有些話似乎說不出口,“這世間於我,倒是沒什麼可留戀的,只是苦了智幸,我若是去了,這府裡還有誰會真心待他呢?”
許氏眉間泛起輕愁,想到小小年紀就極懂事的秦智幸,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
可憐她雖然進了秦府爲姨娘,又爲秦子明添了一子,卻終不能與他攜手白頭。
她眼前忽然出現她進府之前的光景,那時候秦子明給她在外面租了一個宅院,還請了好些個丫鬟伺候她。他雖然不能日日去看她,但最長不過三五日,一定會去陪她。那時候,院子雖小,但有他,她便是知足且幸福的。雖然沒有名分,雖然惹人非議,但是隻要有他在身邊,她便像是頭頂的一片天有人頂着,心裡踏實的很,一點都不怕,一點都不擔心。
後來,他乘着蔡氏有孕的時候,執拗的將她接進了府裡,命令府裡的下人要善待她,要尊敬她。
許氏嘴角的笑容忽然又變得苦澀起來。
如果不進府的話,就一直在外面,儘管沒有名分,但他們應該還可以向以前一樣吧?只有他們兩個,不會有人在他們之間說什麼做什麼,也不會有人在他們之間弄些陰謀手段。
許氏又想起了秦智幸,心中輕嘆了口氣。進府唯一的好處,便是讓秦智幸有了合宜的身份,他現在是秦府正經的少爺,不會是外室生的私生子。
如今秦智幸已經被蔡氏送去了安親王府中,成了安親王府的世子伴讀。安親王是當今聖上的同母兄弟,可不比秦子明,只是個異姓王爺。仔細探究來,蔡氏此舉,卻是爲秦智幸好了。跟在安親王世子身邊,不管是在人際還是教導方面,都比在秦府中要好的多。
對於蔡氏,許氏未曾有絲毫的不滿。她一直以爲,蔡氏之所以厭惡她,是因爲她當年的突然進府,使得蔡氏早產,導致依書先天不足,一生下來就身子骨差得很。
也許剛開始她心中會有怨言,可是等她有了智幸以後,方纔明白蔡氏的感受。
孩子是一個母親的所有,一個母親可以自己受千般苦,卻見不得自己的孩子受一點點累。更何況,依書因此而沉痾多年,久治不愈。
許氏靜靜的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有酸楚有甜蜜,有欣慰有遺憾,但只要智幸以後好好的,她便也知足了。
許氏忽然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好似心肝都要被咳出來一般,嘴角流出了暗紅的血水。
穗兒眼中的淚水落得更兇,急急忙忙的拿着帕子要擦去許氏嘴邊的血水,可是她剛擦去一些,新的血水又流了下來,卻是如何都擦不乾淨。
穗兒跟蘭兒心底都泛起深深的惶恐,許姨娘這般,已是說明她氣數盡了。
咳了好一陣子,許氏才緩過一口氣,喘息了一陣子後,對穗兒吩咐道:“穗兒,看來我命不久矣。”
穗兒泣聲道:“姨娘,不會的,您會好好的活着的,只是小病而已。”
許氏苦笑一聲,“我的情況我自己知道。你先別打岔,聽我說。”
穗兒忙點了點頭,“姨娘,您說吧,我聽着呢。”
許氏淡笑一聲,道:“我現在最放不下心的,就是智幸。他現在能做安親王府的世子伴讀,與他是好的。若我哪日就這麼去了,你們要告訴他。要爭氣,要努力,不要丟了秦府的臉面。他娘是安心去的,沒有什麼遺憾,也沒有什麼怨言。讓他好好爲府裡做些事,莫要懈怠。日後,也要好好孝順夫人,不可妄起其他心思。”
許氏仰躺在牀上,雙眼無神的盯着帳頂,口中一字一句的大聲說着,生怕穗兒她記不清楚一般。
穗兒一面低聲啜泣着,一面認真記下許氏的話語。
許氏又咳嗽了一聲,問道:“穗兒,你可記清楚了?”
穗兒哽咽的答道:“奴婢記清楚了。”
許氏點了點頭,安心的閉上了眼睛。
穗兒卻以爲許氏出了意外,泣聲撲上前去,“姨娘,姨娘,你怎麼了?”
許氏微微睜開眼睛,嘴角扯出一抹淡笑,聲音略顯無力的道:“我沒事,只是有些累了,讓我眯一會兒吧,待會兒叫醒我。”
穗兒惶急的看着許氏,心裡七上八下的晃着,總覺得不能讓許姨娘就這麼睡了。
蘭兒扯了扯穗兒的袖子,紅腫着眼睛對穗兒道:“穗兒,不如,我去請三小姐來看看吧,如今已是沒有其他辦法了。”
穗兒聞言,又朝許氏看去一眼,許氏只閉着雙眸,好似沒有聽到蘭兒的話。
穗兒的淚水又落了下來,若是許氏神智還清醒着,還能聽到周遭的動靜,她絕不會毫無反應。先前她們不是沒有想過去找三小姐幫忙,這整個府裡,也只有三小姐跟許姨娘尚顯親近一些,也只有三小姐從來沒有對她們惡臉相向。可是許姨娘卻堅決不允許她們去找三小姐,因爲三小姐自個兒的身子尚病着,仍舊在牀上躺着,哪裡還能爲她們操心呢?
現時不同往日,許氏已經是病入膏肓,穗兒再也顧不了許氏之前的吩咐,忙對蘭兒點了點頭,“那你趕緊去三小姐那兒問問,看能否讓三小姐請個大夫來,也好救姨娘一命。”
蘭兒點了頭,忙站起身,直奔寶沁樓的方向而去。
此時,依書已然睡下。現在還是初春,天氣冷得很,她休息的也早,不像夏日,還會在睡前看些閒書。
蘭兒來寶沁樓的時候,驚動了守夜的婆子和小丫頭。只是她只顧着往前衝,那些婆子一時也沒有攔的住她。進到寶沁樓內部,蘭兒卻不知道依書究竟睡的是哪一間房,只能惶急的高聲喚道:“三小姐,三小姐,求您救命啊……”
蘭兒這一喚,守夜的婆子已經趕上了她,急忙想去捂她的嘴,一面低聲呵斥道:“不許大聲吵嚷,小心吵醒了三小姐,拿你治罪去。”
蘭兒曉得若是被這婆子抓住了,許氏可就真的完了,一面高聲喚着,一面躲着那婆子。
今晚是銀珠守夜,銀珠聞聽外面的吵嚷聲,不禁蹙起了眉頭。這寶沁樓一向安靜的很,誰都知道不能私自在寶沁樓吵嚷,怎麼還有人這麼膽大妄爲?
銀珠輕手輕腳的開了門,想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依書卻是已經被吵醒了,皺眉問銀珠道:“外面怎麼了?吵什麼呢?”
因着離外面還有些距離,加之還有那婆子丫頭的腳步聲,因此蘭兒的聲音聽得並不是很真切。
銀珠道:“奴婢也剛聽的聲音,應該就在樓裡呢,小姐,您睡吧,奴婢去看看就得,應是無事。”
依書半撐起身子,仔細聽着外面的聲音,卻終於將那個聲音聽了個大概,是有人在求救。
依書皺起眉頭,她這樓子一向不敢有人在裡面吵嚷,因爲都知道吵嚷的後果是什麼。就因爲如此,這個呼救的聲音才讓她分外注意。若不是真個的出了大事,那人也不敢在這裡吵她吧?
依書便對銀珠吩咐道:“你去看看出了什麼事,若是真有事,就將那丫鬟帶到我面前來。”
銀珠應了聲是,忙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銀珠瞅着面前的一團亂,一個看起來與她差不多大的丫鬟正被守夜的婆子摁在了地上,顯然剛剛的那些呼救聲就是她發出來的。
銀珠微皺着眉頭,問守夜的婆子道:“怎麼回事?”
守夜的婆子擔心自個兒被怪罪,剛想解釋兩句,卻被蘭兒急聲搶斷了,“姑娘,求你讓我見一下三小姐吧,我們姨娘不行了,求你讓我見見三小姐吧。”
銀珠朝那丫鬟細看去,忽然瞪大了眼睛,她卻是認出了這個丫頭是三姨娘許氏身邊的人。
這些日子來,因着依書的吩咐,她們在外面倒是活潑了許多,自然也知道了很多事情,對於許氏被冷落的事,自然也是曉得的。但這既然是蔡氏的默許,她們這些丫鬟又能說些什麼呢?她甚至也沒敢跟依書說,就是因爲曉得,若是依書知道了這件事情,肯定不會袖手旁觀,這便與蔡氏的意思背道而馳。蔡氏自然不會責罰依書,但她們這些伺候依書的丫鬟,定然少不了一頓責罰。
銀珠心思百轉,既可憐許氏的處境,又不敢擅自將這丫鬟給放進去,若是夫人曉得了,她也別想在這寶沁樓繼續待了。
她正思量着,依書已經自個兒走了過來,身上只披着一件大氅,微微擋了些寒風,但身子還是不自主的哆嗦着。
看着面前的情景,好好的一個小丫頭被人壓在地上,不由蹙眉問道:“這是幹什麼呢?”
蘭兒聽的這聲音是依書,趕忙說道:“三小姐,奴婢是三姨娘身邊的蘭兒,求您救救我們姨娘吧,她快不行了,奴婢求求您了。”
依書一驚,忙讓婆子們將蘭兒給放了,急聲問道:“怎麼回事?你趕緊給我說說。”
自打依書回府以後,秦智幸就沒有來看過她,她只以爲是蔡氏不許旁人來吵嚷她,卻是沒有想到更多的其他地方去。如今忽然得知許氏不行了,不由很是驚詫。
蘭兒泣聲道:“我們姨娘生了病,咳出了好多血來,我剛剛見她,恐怕……恐怕……”
蘭兒失聲痛哭,恐怕後面的話卻是怎麼都說不出來。
依書震驚的瞪大了眼睛,抓着蘭兒的雙臂,問道:“沒有給三姨娘請大夫嗎?怎麼會變成如此?”
蘭兒流着淚搖了搖頭,“奴婢們不知道到哪裡請大夫,姨娘已經病了好些日子了。”
依書聞言,忙一面安排人去喚大夫,一面往許氏的院裡奔去。銀珠卻是一把抓住了她,急道:“小姐,您好歹將衣服穿好了再去,這麼着去了,若是凍着了,豈不是讓夫人生氣?”
依書眉頭緊皺,這都生死關頭了,還擔心穿什麼衣服?可銀珠說的也有理,若是被蔡氏知道她凍生了病,只怕又讓旁人跟着倒黴。
便又轉身先奔回了寢房,着急的隨便從櫥中拿出了幾件衣裳,迅速的穿好,而後才往許氏的院子奔去。只是她畢竟剛剛傷愈,雖然能自己下地走動,但這麼疾速的奔波,依然讓她感覺背後有陣陣刺痛。
咬着牙,依書終於趕到了許氏的院裡,在院門外,就能聽到許氏劇烈的咳嗽聲,還有斷斷續續的訓斥聲。
“誰……誰讓你……你們找三……三小姐了……你們……好大……大的……膽子……我的話……你……你們也……不聽了嗎?”
許氏剛剛見蘭兒不見蹤影,便問了穗兒,方纔曉得蘭兒竟然去了寶沁樓,找依書去了,頓時着急萬分,生怕依書爲此擔心。
一進屋,依書就看到許氏半撐在牀上,身子因爲劇烈的咳嗽而顫抖着,口中卻斷續着訓斥着面前淚流不止的穗兒。
依書連忙撲了上去,撐着許氏的身子,驚叫道:“三姨娘,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許氏擡起了頭,朝依書望去。
依書此時方纔看清許氏的臉色,那是怎樣一張灰黃的臉?真個的好似一個命不久矣的人一般。依書心中一顫,焦急不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管如何,許氏到底也是府裡的姨娘,是秦府的半個主子,怎麼會病到這種程度,而她卻全然不知?
許氏看清面前的人竟是依書,再見她衣衫不整,顯然是因爲急着趕過來,而沒有將衣服給穿好,不由急道:“三小姐,你怎麼來了?咳咳……這更深露重的,咳咳……你趕快回去吧……”
依書扶着許氏的身子,焦急的朝外叫道:“大夫呢?大夫怎麼還沒有來?快給我找大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