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不瞭解她。
不知她喜歡什麼花、什麼糕點,連她擅長什麼都不知,就連擔心,也這樣多餘。
怕她被人取笑挖苦,他昨晚闖進雨花閣,找到那把被秦蘭密謀施毒的小提琴,又趕到月魔,逼着琴師,依樣造了一把出來。
怕來不及,他早朝上一半,就藉故腹痛,在一羣臣子古怪的注目下,匆匆奔出來。
卻一入宮苑,就被這超絕的《高山流水》攏住雙耳溲。
不只琴曲高妙,伯牙與鍾子期知音難遇,相知可貴,她爲何偏偏彈這一曲?!
急功近利的德妃,被父皇冊封爲語學堂的琴藝太傅多年,也彈奏不出這樣的清靈,悠遠,飄渺的意境。
因南贏王給他兵權,她已然備受矚目,朝堂之上不少臣子主動提出要與南贏王府聯姻,有這一曲,恐怕,這女子又要震驚宮闕恧。
隔着窗子,見百里羿坐在她身邊,他又往前走了兩步。
樂曲彈奏之際,她竟沒有再恐懼。
她側首,眸光恍惚,並沒有看琴絃,身軀隨着樂曲,優雅輕晃,完全沉醉在他不知的某一處。
他又無聲無息地轉身,踏着琴曲,失落走出御學堂。
原來,不被一個人需要,也會心痛。
出了大門,他煞然停住腳步。
百里遙正站在大門一側的牆根下,揹着古琴,側耳靜聽曲子。
兄弟倆四目相對,都恨不得轉身消失。
因爲,前一刻在朝堂上……
百里玹夜先俯首開口,“二哥……”
百里遙點頭笑,“真巧哈!我們同時肚子痛,老四那隻吸血鬼,還莫名其妙地生了什麼血斑疹,真不敢想象父皇當時的臉色。”
百里玹夜尷尬地輕咳兩聲,想起剛纔兩人同時說腹痛的一幕,脣角完美的淺笑,幾乎繃不住。
“秋日寒涼,生病難免湊巧。”
“但願母后和皇祖母不會因我們同時腹痛大發雷霆。”
“應該不會。”
窘迫的寒暄之後,兩人同時避開對方的視線,剛纔那一幕,也算翻過去。
百里遙看到他手上奇怪的琴,“我來晚了?”
“沒有。”百里玹夜忙把小提琴藏到背後,“今天教授的是古箏,可能,她……正需要二哥手上的。”
“這就好。”百里遙微揚脣角,拍了拍他的肩,似只是感激他的一句提醒,也似感激,他沒有進去糾纏陌影。
兩人就這樣擦肩而過,一個進入院子,一個孤絕前行。
百里遙直接闖進了學堂內,大煞風景地打斷了陌影的彈奏。
所有人齊刷刷轉頭,看向不速之客。
百里遙腳步未停,直接上前,抓住陌影的手腕,把她拉起來。
“你的位子在哪裡?”
陌影一頭霧水,擡眸,乍見恍若隔世的俊顏,驚得一時愕然。
莫錦年……“你……你怎麼來了?!”
“我擔心你沒有琴用。”
琴?她猛然又回過神來,見大家都或嘲諷,或玩味地盯着自己,慌得回過神來,忙從百里遙手中抽手,卻抽不出。
安凝不願見陌影又和力量強悍的百里羿在一起,笑着招手,“二哥,陌影的位子在我身邊。”
百里遙拉着陌影過去,從背上取下布袋,把古箏放在翹首桌案上。
千年古琴,有着獨特沉厚的韻致,每一根琴絃卻擦拭的晶亮奪目。
“以後,這琴就是你的,好好練。我還要去軍營,這就得走。”
陌影不想與百里羿共用一架,猶豫片刻,終是起身謝恩,“謝殿下厚賞,陌影恭送殿下。”
百里遙按住她的肩,示意她坐下。
他對德妃行了禮,又朝百里羿道,“老四,早日康復!”
百里羿只得起身相送,“二哥慢走。”
如來時一樣,突然地,百里遙便又走出去。
卻無人注意到,他出了門檻,便激動地握起雙拳,脣角的笑也抑制不住。
他着實沒想到,陌影竟然接納了他的禮物。
十一公主百里稥轉頭,壓低聲音,對陌影笑道,“陌影,好大的面子!二哥從來不送庶出的人禮物,看這古琴,正是他平日用的那一架呢!”
百里嫣冷笑,“這裡有誰不是庶出?我是庶出,四哥是庶出,老十,十五,十六,十七,十八都是庶出,百里香,就連你自己,也是個賤骨頭。”
百里香不以爲然地冷笑,料定德妃和百里羿都不會插手,她有恃無恐地手拍在桌面上,站起身來,嘲諷冷笑道,“五姐,陌影給你下了什麼蠱,你這樣圍護她?別忘了,她前幾日可是搶了你心愛男人的玉扳指當定情信物!”
百里嫣被戳了痛,似驚跳而起的蚱蜢,勃然大怒。
“小蹄子,你再說一句試試,看我不撕爛你這張賤嘴!”
陌影忙伸手抓住百里嫣的手腕,“公主息怒!”
她疑惑地看德妃,又看四皇子,對於皇族的冷漠,又見識了一回。“眼見着兩個妹妹要打起來,四皇子看得很過癮嗎?”
百里羿起身,淺揚脣角,他隨手一擡,強大的兩股真氣席捲百里嫣和百里香,兩人被瞬間扯住了堂內,都摔到了門外去。
他似丟了兩隻野貓出去,隨手拂上門,“現在清靜了。”
德妃冷怒瞪了眼百里羿,怒聲呵斥,“都坐好!”
陌影伸長脖子看了眼窗外,見百里嫣無礙,略鬆一口氣。
她輕撫琴絃,不禁感慨緣分的微妙,繞來繞去,還是繞回了原點。
百里玹夜得了父王一份兵權,他們因此,忽然都開了竅……
若非得賞這架古琴,她還癡傻地當百里遙是前世的莫錦年。
現在,卻是一眼就看清,這男子——急功近利,也當她是傻子。
而那人,總是陰魂不散,無所不在的,如今得了兵權,看她一眼也懶得了。
德妃瞧着兒子坐回位子上,嚴肅地說道,“剛纔陌影彈得很好,現在我們開始學新曲,因秋獵在即,我教你們彈《出獵》,大家要好好練習,屆時會篩選出彈奏最好的一位,在狩獵晚宴上,爲皇上與太后彈奏。”
衆女齊聲應下,“是。”
“羿兒,你把《出獵》彈一遍。”
“是。”
修長的手撫在琴絃上,那一身霸氣反而暗隱無形,指下琴絃微動,卻是一片大氣雄渾,磅礴恢弘的曲調,只是,展開的一片天地,暗無天日,急迫而狂肆,無絲毫狩獵的悠閒歡樂之氣。
一曲終了,德妃點名,“安凝,你彈一遍。”
“阿嚏……太傅,我……阿嚏!”
“罷了,你坐下。”德妃又喚十公主百里晴彈,“每年出獵,我都會爲皇上彈一遍,你們常年聽曲,天資聰穎,應該一學就會纔對。晴兒,你彈一半即可。”
十公主硬着頭皮應下,手落琴絃,卻開始就錯了三個音。
德妃聽得無奈,又命十五公主彈,曲調斷斷續續,亦是錯了大半。
安凝忍不住道,“太傅,您怎不讓陌影彈呀?她失憶,彈錯了我們也不會怪她。”
德妃不耐煩於她一再找茬,在椅子上坐下來,“陌影,你彈來試試。”
陌影起身俯首,“是,太傅。”
三歲開始,爺爺請人教授她古箏,小提琴,鋼琴,舞蹈,這等簡單的曲子,聽一遍便能記了大概。
但是,狩獵晚宴彈曲……
槍,素來只打出頭鳥,她不願做那樣一隻鳥,父王定然也不希望她如此。
因此,她彈了前面的三分之一,便站起身來。
“太傅恕罪,後面的……陌影記不清了,不敢妄加篡改亂彈。”
“也罷,坐下吧。”
“謝太傅。”
這會兒,德妃纔開始後悔,取消了她和百里羿的婚事。
《出獵》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
能無一錯漏的彈下三分之一,已然難得,且節奏,意境,曲調掌控比老四更精準,後面不彈,分明是掩藏鋒芒。
如此女子,實屬難得。
更何況,她一句話,便能左右兵權歸屬。
一個時辰後,學的是書畫。
德妃特別在課業結束後,向教授書畫的太傅趙蒲,要了所有學生的書畫圖。
果然如她所料,其他公主皆是字字精巧,畫得也是富貴牡丹,鳳凰展翼等繁複的圖畫。
陌影卻寫了幾個筆畫簡單的大字,然後畫了一幅蘭花圖。
蘭花圖極其簡單,花葉的姿態,卻似隨風輕擺一般,栩栩如生。
趙蒲見她看着陌影的字畫發怔,把一盅茶放在她手邊,“娘娘可是有話要對老臣說?”
“你認爲陌影的字畫如何?”
“字如其人,平實簡單,筆畫踏實,不驕不躁。這畫,足可見其功底不俗。”趙蒲收整書畫,試探道,“娘娘是郡主的姑母,不知郡主在府中可學過?”
德妃思忖良久,才篤定搖頭。
“據本妃所知,她從前只做些粗活,劈柴,打水,洗衣,摘菜,丫鬟不做的,都讓她做。秦蘭和鳳之蟬,都恨不能把她碾死,如何肯讓她學這些?”
趙蒲念着花白的鬍子笑道,“呵呵呵……郡主毅力亦是不凡。琴曲不俗,字畫不俗,還醫好了太后的頭痛頑疾,不懼死亡,捉到暗害太后的兇手,如此女子,若能給予一番天地,必可扶搖直上。倒也難怪,南贏王對她的疼惜,也藏着掖着。”
藏着掖着?!德妃驚怔看定趙蒲炯爍的雙眼,臉色卻變得異常難看。
門外突然一個小太監衝進來,“娘娘,不好了,四殿下暈倒了。”
“暈倒?人在何處?”
“就在陌影郡主的桌旁,張太傅的棋藝課方講到一半,郡主的袍袖裡滾出一瓶毒藥……”
德妃站起身來,臉色忽然就和緩了,卻說了句,“暈的好!那毒藥……也是好東西。”
陌影走到百里羿的寢宮門口,刻意避開了清芝那日被殺的位置,身上卻還是驚起一身冷汗。
紅煞在後面提醒道,“郡主,進去吧,皇上和皇太后都在,沒有人敢爲難郡主。”
嚴懷景的肩輦從宮道盡頭匆匆敢過來,擡着肩輦的,都是南贏王府中輕功最好的,已然是健步如飛。
陌影看到在前面引路的金狐,略鬆了一口氣,先在地上跪下。
肩輦停下來,金狐忙掀起肩輦錦簾。
嚴懷景下來,在女兒身前站住腳步,彎下腰,低沉地厲聲斥道,“爲父一直想讓你進御學,又怕生事,始終未敢與皇上提。這才第一日……你都過不去嗎?”
陌影滿頭冷汗,擡不起頭。“女兒該死,可……女兒不是故意的,女兒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嚴懷景氣得戳她的腦門,“憑你這腦瓜子,若知道怎麼回事兒,還能落到這種被人宰殺的地步?”
陌影頭上痛,心裡痛,又驚又怕,已然六神無主,被這樣訓斥,眼淚就啪嗒啪嗒落下來。
“哭什麼?還不說,到底怎麼回事?”
她忙抹掉淚,“四皇子莫名其妙地,在女兒桌旁暈倒,袍袖上染了毒粉……”
“毒粉?”嚴懷景無奈地長嘆一聲,“怎麼會有毒粉?哪兒來的毒粉?你有沒有中毒?”
陌影忙道,“那毒粉其實是女兒用來防身的。在女兒下棋時,藥瓶不知怎麼就滾落下去。安凝中了此毒,就此一口咬定,女兒要毒殺四皇子,報復他背叛女兒,然後,其他公主郡主怕染毒,驚嚇過度,所以……事情就鬧大了,皇上和太后也來了……”
“荒唐!宮裡是什麼地方?是可以隨便帶毒的嗎?萬一皇上召見你,那藥瓶滾出來,你要如何解釋?那會害我們滿門抄斬,甚至連太后,連你祖母,連你姑母都要被殺!”
陌影剛纔就想到了這些,所以才越是不敢冒然進去。
嚴懷景氣得無奈,親手把她頭上的郡主頭冠取下來,頭釵,髮簪都摘了,抓住她的手臂直入內殿,當即跪在百里珣與太后面前。
“臣罪該萬死,教女無方,她失憶無法自保,所以臣爲讓她防身,藏毒在身上,以防萬一。若皇上與太后娘娘怪罪,臣願意代小女受過,自裁謝罪。懇請皇上,太后,把她貶爲庶民,饒她死罪!”
陌影嚇得面如土色,見父親把自己的郡主頭冠,和他的王冠都放在地上,這就擡手打向自己的心口,她忙撲過去抓住他的手臂。
“不要,父王……是女兒的錯……是女兒一人知錯……”
一衆御醫在側,皆是神情唏噓,自嘆糊塗。南贏王對這個女兒,可謂是疼愛到了極致,這回是再也遮掩不住了。
百里珣忙起身,上前扣住嚴懷景的肩。
“懷景,你這是何苦?陌影那藥粉既然是你給的,難道你不知藥性麼?不過是能讓吸血鬼和狼人渾身發痛,與人類一般,生點小病罷了,又不致命,對人類也無害。”
陌影忙道,“皇上明鑑,父王是關心則亂,怕陌影死罪,才如此說。其實那毒是陌影一手研製的。”
嚴懷景呼出一口氣,回頭瞪了眼多嘴的女兒。
陌影卻是頭也不敢擡,手腳還在哆嗦。想起剛纔父親拼命相救,此刻縱然是死,也了無遺憾了。
嚴懷景順應百里珣的力道站起身來,臉色仍是蒼白。
他看了眼牀上昏睡的百里羿,卻看不出他如何。
吸血鬼暈厥,睡着,死去,都是一個樣子,無聲無息,渾身冰冷,肌膚煞白無血。
德妃坐在牀沿,始終未起身。見他上前,說道,“那毒藥雖不致命,御醫們卻束手無策,陌影這醫術也實在是絕了,竟造出這種歪門奇毒。”
聽得她口氣並無冷寒之意,嚴懷景才鬆了一口氣。
太后歪靠在椅子靠背上,臉色卻難看到極點。
德妃卻並不在意她的臉色,繼續說道,“此事,本妃與羿兒都不予追究,不過,哥哥,羿兒與陌影還是儘快成婚的好。”
嚴懷景愕然,怎麼也沒想到,這一計……是這麼玩的。
百里珣搖頭失笑,內斂垂目坐下來,狀似甚是忙碌的樣子,只等着嚴懷景發話再做定奪。
嚴懷景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兒,心如刀割,良久無話。
太后手握在椅子扶手上,俯視着陌影,眼底亦是泛紅,這丫頭還是少了一根筋,白白的叫人算計了。
德妃等不到答案,寬和笑了笑,心裡卻不禁焦急。
“羿兒自從回來,便神不守舍,對陌影癡心不改,縱然有錯,也已悔過一新。哥哥就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嗎?”
嚴懷景礙於皇帝與太后在側,只得道,“娘娘所言極是,不過,上次婚事定下,小女傷心已極,此次,還是讓她自己定奪吧。”
德妃點頭,起身拿起嚴懷景放在地上的郡主頭冠,蹲下來,親手給陌影戴回髮髻上。
“陌影,上次本妃有錯,也是被如玉騙了,你自幼在本妃膝下長大,我們到底是一家人。姑母從前對你冷落了些,卻不曾傷你半分,羿兒也是處處呵護着你……”
陌影略擡起頭來,卻不願看她一眼。
“娘娘,請恕陌影斗膽打個比方。”
“你說。”
“若是皇上在您生辰之日,趁着您喝醉,臨幸您的好姐妹,您會原諒他嗎?”
德妃臉上的神情凝固了片刻,驚覺所有人的視線都盯在自己身上,突然又笑出來。
“本妃的好姐妹,都是皇上的妃嬪,皇上喜歡誰,臨幸誰,那是皇上的帝王之權,天經地義,本妃身爲妾室,原不該計較。”
陌影因她圓融精巧的話歎服,自愧再修煉五百年,也難有如此爐火純青的火候。
“是陌影嘴笨,打錯了比方。不過,殿下在陌影生辰當晚臨幸的,不是殿下自己的女人,而陌影入室便是正室,不是妾室,所以,陌影始終難以釋懷。娘娘既然是陌影的嫡親姑母,定能體諒侄兒吧?!”
德妃握住她的手,溫柔地笑了笑,眼底卻一片清寒。
“丫頭,你沒有明白,姑母這不是求你,你有罪,姑母如此以兩全之策,是在救你。”
“陌影明白。”陌影說着,跪行到百里珣面前,端端正正磕了個頭,“懇請皇上,依宮規嚴懲陌影。”
百里珣挑眉,俯視着她,意味複雜地笑了笑,視線卻沒有在她絕美的臉上久留。
“來人,把陌影拖出去,杖責五十。若還能活着,送去芙蓉殿調養。若死了,就讓南贏王帶回去安葬。”
嚴懷景聽得如此,正想跪下來……
突然,冷風呼嘯,滿殿簾幕與衆人衣袂飛卷,門外就撲——一聲,似有宏大的羽翼撲扇收攏,然後,闖進一個身穿銀甲的綠眸男子。
他視線在陌影身上微頓,當即單膝跪下,“父皇,兒臣願代陌影受罰。”——
題外話——二更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