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穿過道路縱橫的城市中央,沿途看到人來人往和車來車往。隔着玻璃窗看,這些人和車都顯得很遠,伸出手去摸的話,只能摸到玻璃,玻璃上粘了一些黏糊糊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的。我想到今天,以前,乃至活到今天的這麼多年,除了最熟悉的幾個人之外,大部分都和這車窗外的人一樣,只可觀望,不可觸摸,這讓我不由產生一個荒謬的念頭:也許他們都不存在。
假如一些東西或者人,並不能帶給你真切的觸感,他們和電影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常常喜歡這麼胡思亂想,一邊瞎想一邊飛快地開車。開了不知多久,出於本能,我把車子停了下來。瞎想的人必須有這種本能,否則車子一直開下去,恐怕能開到天盡頭。
已經到了。我看了看時間,從我出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
前方是一處小小的村落,村口站着一個人,遲疑地從擋風玻璃上望着我。我走出車門,朝四面打量了一下,微微吃了一驚——剛纔忙着想事,沒注意環境,現在才發現,我已深入羣山腹地,四面被高低起伏的青山包裹得如同深井,兩邊望過去都是山,中間夾着一條狹長的黃泥路,盡頭便是這處村落,此外別無人跡。
“趙方嗎?”我打量了那人幾眼——平頭,白臉,瘦長身材,和老總的描述差不多。
“對。”趙方趕緊走過來,“你是張平吧?”
“嗯。你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準備好了。”他把手上提着的旅行包舉了舉。
“現在就走,還是回家打個招呼?”
“走吧走吧,早就打過招呼了。”他有點羞澀地道。
我朝他招招手,自己先上了車。趙方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車門前,他站住身子,回頭望了一眼。我順着他的眼光望去,眼前是脈脈的田野,田野間奔跑着狗和孩子,大人們扛着鋤頭穿梭其間,笑語遠遠傳來。我又回頭望了望趙方,他怔怔地凝視着自己的村落,似乎有些惆悵。發覺我在看他之後,他臉上一紅,低頭鑽進了車內。
我照例不喜歡說話,趙方卻不停地問一些問題。
“公司很大嗎?”他問。
“還好。”我儘量精簡詞句。
“很遠吧?”
“嗯。”
“多久才能到?”
“4個小時。”
“那真的是很遠啊。”
“嗯。”
……
我雖然不喜歡說話,但也不會輕易打斷他。到最後他察覺到車內冷淡的氣氛,笑了笑,越過座椅的靠背,朝我身邊探過頭來:“你不喜歡說話?”
“嗯。”
“爲什麼?”
這個問題讓我覺得有點爲難。不喜歡說話的原因很多,因爲懶,因爲很多話短時間說不清楚,而最重要的是,我一直認爲,人們其實不可能通過語言來理解對方。
或者說,人們根本不可能完全理解一個人,所謂感同身受的情況,是不會出現的。譬如,我現在在開車,從出發到現在,已經開了7個多小時的車了,我感到很疲倦,眼睛有些脹痛,脊背也有些發酸。但我沒法讓別人知道這種感覺,如果我告訴趙方這些,他可能會同情和安慰我,但實際上又怎麼樣呢?他又不能把疲倦從我身上挪到他身上去。所以說語言是很無力的東西,越長大我越意識到這點——永遠不要指望別人能夠真正理解你,在某種程度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即便身處鬧市,也無法改變這種孤獨。
趙方的問題,在我腦海裡形成了如此的長篇大論,一想到要把這些說出來,我就感到頭疼,因此索性裝作沒聽見。
此時車子已經開進了鬧市區,問過我這句話之後,趙方並沒有接着問下去。他在我身後發出了一聲又一聲驚歎。
“這樓房很高,跟電視上一樣!”他說。
我連“嗯”都懶得說一聲了,專心開我的車。
諸如此類的驚歎聲不斷從他嘴裡冒出來,到後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沒見過樓房?”
“沒見過這麼高的。”他說,我的問題打開了他的話匣子,“我長到19歲了,還從來沒離開過村子——村裡只有兩層高的樓房。城市裡果然很熱鬧,哎,這個女的穿吊帶啊……”
我覺得頭疼。我以前只知道女人很喜歡說話,但沒想到這個男人也這麼多嘴。但他的多嘴倒可以理解,只是和他斯文羞澀的外表有些不配套。在他的驚歎聲中,我感到自己熟悉的這個城市,也並不是那麼死氣沉沉,也許它還有着某些可愛和新鮮的地方,只是我久居其間,對之視而不見罷了。
趕到公司時,離下班只有一個小時了。我把車停進車庫,帶着趙方從車庫內的電梯直接上到公司所在的25層。依照老總的指示,第一時間把他帶進了老總的辦公室。老總見我把他領進來,先是一愣,接着立即明白過來。他破天荒地從那張大椅子上站了起來,並且從巨大的寫字桌後走出來,朝趙方伸出雙手:“桃源農夫?”趙方起初有些拘謹,聽到老總這麼一叫,眼睛一亮,也伸出了手:“你是沙漠中人?”兩人熱烈握手。
聽到他們的互相稱呼,我有點暈,但接下來他們的對話,很快讓我反應過來——這兩人是網友,兩人在網上交往了有半年多,彼此都認爲對方是知己,老總聽說趙方這麼大一直沒走出過村子,便力邀他來公司任職。在此之前,老總從來沒親自安排過什麼人到公司來,這也可見他對趙方的重視。眼見兩人聊得熱絡,我識趣地轉身打算離開,卻被老總叫住了。
“張平你別走,跟我們聊聊,”說着他又對趙方介紹,“這是張平,是我們公司的策劃,平時公司裡也就只有他和我聊得來。”這話讓我心頭有些震動——說真的,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和誰聊得來,雖然老總經常找我聊天,但我始終認爲我們之間的交流是淺層次的,沒想到他話里居然對我有些知己的意思,這讓我覺得有些對不起他。
三個人一起聊,才發現我們真的有共同話題。比如,我們都認爲人是孤獨的,也認爲這種孤獨是不可排遣也不可消除的,老總的網名“沙漠中人”就有這個意思,他說他常常感覺到自己是孑然一人,即使處在人羣中央,卻感覺其他人不過是沙漠中的沙子,人越多他越感到孤獨。趙方則說,他感到這世界上唯一讓他覺得溫暖的就是那個小小的村落,除了那個地方,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都極其冷漠,這也是他爲什麼一直留在村子裡不出來的原因。最後我們開始探討這種孤獨感的由來,卻誰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眼看快下班了,老總讓我帶着趙方到各個部門轉轉,認一認人。我帶着他在各個辦公室間穿梭來去,大家見來了個新同事,都表現得很熱情,但我們一轉身,他們又聊起了我們進來之前的話題——歸根到底,新來的人和他們的生活依舊無關,他們感興趣的只是他們自己的事——其實每個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
這期間我半步也沒離開他身邊。
最後我們回到了我的辦公室。辦公室的老趙和麗麗正在看報紙,見到趙方,兩人都熱情地起來招呼,隨後拉着他問長問短。趙方也很熱情地和他們聊着,我一個人坐到電腦前上網看新聞。
沒多久,趙方走出辦公室去上廁所。走出去時,他順便關上了辦公室的門。他雖然是第一次來城裡,但並不顯得特別的認生,何況這是在公司內部,各處都向他介紹過了,上個廁所我當然沒必要跟着。因此,當他走出去的時候,我頭也沒擡,繼續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新聞上。
老趙和麗麗繼續看報紙。
毫無防備的,我們聽到趙方在門外大叫了一聲,接着便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似乎是他在滿公司亂竄。我們幾個互相看了一眼,幾乎是同時跳起來朝門口衝過去,沒等我們打開門,趙方已經一把拉開門闖了進來,並且立即將門關上,自己靠在門上直喘氣。
他的臉色白得像紙,臉上掛滿了細密的汗水,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鬢角滴落,那雙睜大得幾乎要脫離眼眶的眼睛瘋狂地看着我們,嘴張得老大,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怎麼了?”我們被他的神情嚇住了,看着神情,外面似乎發生了什麼異常可怕的事情。
“全死了。”他喃喃地說。“什麼?全死了?”老趙問。
趙方定定地看着我們,手指慢慢擡起來,帶着均勻的抖動,指着門外:“外面的人,全死了!”
這話讓我們全張大了嘴——要相信這樣的話是不可能的,在外面的大辦公室裡,至少有15個人,幾分鐘前我還看到他們活蹦亂跳地忙碌着,要說這麼短的時間內死了個一乾二淨而又悄無聲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但趙方的神色如此驚慌,他顫抖的身體和蒼白的臉色是無法造假的,那兩點縮得幾乎看不見的瞳孔也不會騙人。
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們呆了呆之後,很快反應過來。我和老趙衝上去,把趙方軟塌塌的身體朝旁邊一撥,一把拉開門。
門還沒有完全打開,我們就知道趙方說的不是真話。
從半開的門外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我能從這些或高或低的聲音分辨出他們每一個人。當門完全打開之後,大辦公室裡的人們和往常一樣走來走去,有人做事有人聊天。
一點異樣也沒有。
我和老趙互相看了一眼,他朝我挑了挑眉毛,肩膀一聳,笑着回到了我們的辦公室。
我轉頭望着趙方。
“都死了是吧?”他還是那樣一副嚇沒了魂的樣子。
“是的,”我難得地幽默了一把,“死得生龍活虎。”
聽我這麼說,他愣了一下,側耳聽了聽,彷彿這才聽到外面的聲音。他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飛快躥到門口,愣愣地望着大辦公室。
“怎麼搞的?”良久,他回過頭來問我。
如果是以前,在我剛從學校畢業的時候,我會很有興趣知道他爲什麼會認爲外面的人都死了,但現在,我懶得再問這麼多,學着老趙的樣子聳了聳肩,又回到了電腦前。
趙方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他們剛纔真的都死了。”
我沒理他。
“他們一動不動地站着或者坐着,身體好像都僵住了,”趙方一隻手掌在大腿上搓動着,臉漲得通紅,“我還摸了他們的胸口,沒有心跳,鼻子那也沒呼吸,真的死了。”
我還是沒理他。
他把目光投向老趙和麗麗,那兩人咳嗽一聲,舉起報紙來遮住了自己的臉。
坐了一會,他的臉越來越紅,最後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們聽:“我再去看看。”
他又打開門出去了。
我們都放下各自手頭的事情,望着門口。
他把門關上了。
這門的隔音效果很好,門一關上,就聽不到門外細小的聲音了,但可能是因爲他離門太近,我們還是聽到了他的驚叫聲。
“瘋了。”老趙笑着說。
這次我們誰都沒出去。
趙方也沒再進來。
過了幾分鐘,辦公室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麗麗坐在電話旁,伸手按了免提:“喂?”
“你們快看窗外!”一個嚴重變形的聲音大喊道,這聲音變化得太厲害,我們都沒聽出來是誰,但他接下來的話讓我們明白了他的身份:“都死了,全公司的人,全城的人,沒一個活人!”
“我們還活着!”麗麗笑嘻嘻地說。
“只剩下我們幾個了!”他幾乎崩潰地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