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寧城, 將軍府。
夏夜蟲鳴,夜風習習。宋月臨趴在窗臺上吹着微涼的晚風,閉上眼輕輕哼着小曲兒, 直到有一隻溫暖的手輕撫她散在腦後的頭髮, 然後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
“這是什麼曲子?”謝蘊伸手把她攬進懷裡, 嘴脣輕吻她的額角, 輕聲笑道, “很好聽。”
“我也不知道,”宋月臨很自然地側身躺在他懷中,擡手掛在他身上, “小時候母妃哼的,我記得一些調調。”說完, 又問他, “你們談完正事了?”
“嗯。”他低低一笑, 戲謔逗她,“他們問我你怎麼不去, 我說你懶。”
宋月臨很滿意地打了個哈欠:“沒錯,我最懶得費心眼兒。咱們兩個就你一個聰明就行了,我笨點兒省力氣。”
謝蘊笑着靜靜抱了她一會兒。
“俏俏,”他忽然在她耳旁輕聲說,“如果這次我們能活下來, 你給我生個孩子好不好?”
宋月臨身子微微一顫, 慢慢睜開眼睛, 望着他。默了默, 說道:“流芳, 假傳聖旨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不許說你知情。”
謝蘊有些好笑地勾了勾脣角:“你也說我聰明, 那你覺得君上會相信我猜不到?”他輕輕摸了摸她的髮鬢,“還有,你忘了,我們這輩子也分不開。”
宋月臨鼻尖驟然一酸,眼眶霎時覆上了一層水霧。她抿了抿脣,擡手撫上他的臉,忍淚道:“流芳,對不起。紅塵多難,我本不應拉你與我赴湯蹈火。”
謝蘊握住她的手,笑意清淺:“紅塵有你,是我此生之幸。”
她往他懷中埋了埋臉,好讓滲出眼角的淚水不被他看見。他看在眼裡,也不多問,只靜靜等着她。
“怎麼辦呢?”她擡眸笑看着他,眼中波光流轉,“流芳,我現在就想給你生個孩子。”
話音落下,她已勾着他的脖子,傾身吻上了他的脣。
閉上眼,便是歲月靜好。
***
回到楚都那一天,宋月臨和謝蘊受到了百姓們自發的夾道歡迎,所有人都以爲少卿和公主這一趟出去輕而易舉地解決了謝荀和議和之事,卻沒有人知道這其中的內情。
宋胤珝雖然很清楚發生了什麼,可偏偏他卻不能言明,因爲北戎國的新王查顏帶着女兒也親自來了。他只能像是一切真的都是他認可了一般接納了對方,也招待了對方,更還要對朝中其他不識相想要參謝蘊和宋月臨一本的人施以威嚴重壓。
但查顏父女終歸也不是長留於此,他們在和宋胤珝商定了謝荀和銀鏡郡主的婚事之後,又和謝元華夫婦就此事好好談了談,之後便是又要帶着謝荀重新離開了。
他們離開楚都那天,謝荀站在城門口和自己的父母道別,最後,在謝蘊面前靜靜站了許久。
“哥,”他紅着眼,說道,“這一次我是真的不能拒絕了吧?”他不知自己的心情該如何敘述。要說對銀鏡,他不是不感激,也不是不喜歡。可是他的夢想並不是去北戎做別人的郡馬,他想做一個守衛大楚的真正的將軍,但今生卻因爲這個對他癡心一片的女子而已無可能。
謝蘊沉默了半晌,說道:“你只要時刻記住是爲了什麼纔去了那裡,就永遠不會失去自己。現在大楚和北戎是盟國,你若願意,常回來看看父母。”
謝荀咬着脣,垂眸有些哽咽地點了點頭。
謝蘊看了他須臾,忽然伸手將他抱住。謝荀驀地一愣,眼淚竟倏地就涌了出來。
“好好保重,”他說,“記得你已經是我大楚無比榮光的將軍,父母都以你爲榮。”頓了頓,續道,“我也是。”
謝荀猛地擡手回抱着他,像個孩子似的哭得淚流滿面:“嗯,我記得!”說着吸了吸鼻子,“我會帶着銀鏡回來看你們的。你們也要好好保重。”
謝蘊退開身,微微笑了笑,輕輕一拍他的頭:“好。”
***
查顏和謝荀一行前腳剛走,宋胤珝後腳就下了旨要追究其嫣的欺君之罪,然後把人丟給了天御司。
宋月臨去承乾殿找他,也被拒之門外。
第二天,謝蘊親自來了承乾殿,這一回,他給了宋胤珝一個東西。
“你要辭官?”宋胤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謝蘊淡淡一笑:“朝中諸事紛擾,臣自感能力不足無法爲君上分憂,只想卸下一切陪公主回永章郡好好過些悠閒時日。”
宋胤珝收了握着他奏請摺子的手,毫不猶豫地點了頭:“好,朕準了。”
謝蘊仍是清淡一笑,轉身離去。
然而當夜,他卻並沒有回到少卿府。
宋月臨很快便知道,謝蘊被軟禁了。宋胤珝給的理由是自己纔將一個犯有欺君之罪的女人交給他,他便來辭了官,這其中或有些事需要搞清楚,在此案了結此之前,暫不許謝蘊離開天御司。
但此時的謝蘊,在宋胤珝的口中,已經是辭了官的謝蘊。他不再是天御司少卿,這一點相當重要,也相當微妙。
但最奇怪的,是其嫣被移交到宗正寺後遲遲沒有開堂審案,宋月臨私下從陳宗正的口中得知了這是宋胤珝的意思。
“君上。”這天,常祿又進了內殿對宋胤珝說道,“公主又來了,就在殿外跪着。”
宋胤珝完全可以猜到宋月臨來找他是要說些什麼,無非是說假傳聖旨和欺君都是她一人的主意,其嫣和謝蘊均不知情。但他根本不需要聽她說這些。
於是,他頭也沒擡地看着奏摺回了句:“由她去。”
夏季的天氣像孩童的臉一樣有些變幻難測。過了沒多久,外面下起了雨。
“君上,”常祿又來報,“公主還是不肯走,難道要一直讓人給她打着傘由她跪着麼?”
“啪!”宋胤珝心煩意亂把摺子往案上一扣,起身大步走到了門邊,但又終是停住。
“讓人把她送回去,”他沉聲說,“架也要給朕架走!”
常祿默默嘆了口氣,應着聲去了。
然而半個時辰後,常祿又進來叫了他一聲。
宋胤珝以爲宋月臨又鬧性子了,便皺眉道:“公主怎麼了?”
“不是公主,”常祿道,“君上,天御司的八位長老求見。”
他聞言,驀然一怔。
***
那個下着雨的午後,承乾殿大門緊閉,宋胤珝屏退了左右,沒有人知道殿中的九個人在談論着什麼。
只有常祿知道,八大長老離開後,宋胤珝的臉色十分難看。然後,他“失手”打碎了一隻茶盞。
緊跟着,宋懷璟又來了,而且這一次他還不顧殿外宮人阻攔,徑直闖了進來。正揉着額角皺着眉的宋胤珝看見他,愕然的情緒自眸中一閃而過,旋即冷了下來。
“朕說過,不見任何人。”他語聲沉冷,聽起來更像是警告。
但宋懷璟居然還走了上來,對他說道:“君上,你不能殺謝蘊!”
常祿驚了,連忙退出去關上了殿門。宋胤珝怒睜着眼睛看着宋懷璟,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失望憤怒。
“宋懷璟,”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難道連你也敢將朕不放在眼裡了?!”
宋懷璟一愣,略一遲疑,但隨即仍勸道:“君上,謝蘊真的動不得。”
“朕當然知道他動不得!”壓抑了許久的怒氣和說不清的自嘲情緒頃刻間全都涌了上來,宋胤珝咬了咬牙,說道,“他居然留了一手,而朕居然忽略了他辭官是要經長老議會的!眼下他不僅仍然是天御司少卿,還事先已發令召集了八長老議會。剛纔那些人都來告訴朕不能動他,現在連你也來警告朕?”
宋懷璟壓根不知道這其中的因緣,他只是從百里青鳳那裡得知了一個秘密,所以心知宋胤珝心思的他生怕事件不可挽回才急急趕來勸阻。
“不是,君上,你聽我說。”他忙道,“謝蘊和小皇姑的命是綁在一起的,你若殺了他,小皇姑也就活不了了!”
因爲急怒攻心而感到心口有些不適的宋胤珝聞言,怔了怔,臉上的表情都凝住了一般。
殿外雨聲未歇,但他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你說什麼?”
***
這天黃昏,宋月臨正躺在椅子上,似有些出神地望着天上火紅的霞光。然後,宋胤珝匆匆走了來。
“朕問你,”他不等她起身行禮,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臉色蒼白地緊緊盯着,“你的眠蠱怎麼解的?”
宋月臨只用了一瞬就反應過來,於是,她很平靜地回道:“君上若是聽了同命蠱那件事來的,那確實是沒錯的。”
他像是突然定住了,呆呆地看着她,鬆開手一時站立不穩連連後退了兩步。
但宋月臨只依然平靜地看着他,說道:“所以君上,永章只求你兩件事。放過其嫣,因爲她什麼都不知道。然後,若是謝蘊不在了,請把我和他葬在一起。”
宋胤珝像是完全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轉過身慢慢走了。不知爲何,她看着他的背影,竟覺得那腳步竟好像有些跌撞。
宋胤珝在承乾殿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當光明透過窗紙灑落進來,他慢慢走到門口靜靜望着晨光,望了許久。
然後,他對常祿說:“去天御司。”
這是他此生第一次覺得這短短的一段路途竟這麼難行。但他終究還是站在了天御司的門外,且要去見那個終於贏了自己的人。
謝蘊正坐在了撫琴閣的水榭裡煮着茶,不知也是一夜未眠,還是起得很早。宋胤珝走過去,坐在了他面前。
“你想要什麼?”宋胤珝並沒有接他遞來的茶,只沉靜地看着他,如是問道。
謝蘊一如從前那樣從容地回望着他,淡淡笑道:“於朝堂之上,我別無所求。君上想要謝蘊的命,我不能給,因爲我還有想要活着好好珍惜的人。但是作爲交換,我可以離朝。”
宋胤珝眸中閃過一絲意外,卻又涼涼地疑惑看他:“你肯爲了她放棄一切?”
他笑了笑,拿起面前的茶杯隨手將已經冷掉的茶水倒掉,然後拎起茶壺重新慢慢往杯中斟着茶:“我與君上不同,想要的從來都不在這朝堂之地。”他說,“我已得到了這世上最難擁有的,旁的東西可有,亦可無。”
話音落下,他略略一頓,又意味深長地擡眸看着他,一笑:“天御司也不會因爲少了一個謝蘊就倒下去,畢竟當年我也是被這百年的神院用它自己的規矩選出來的繼任者。”
宋胤珝聽出了他的意思,但這番談話卻令他心裡悶悶地鈍痛無從發泄,讓他久久無法出言說些什麼。
沉默了許久後,他纔像是終於找到一些清晰的理性,問道:“你打算讓誰接替你?”
謝蘊似乎也不意外他會問這個:“這要看長老會議如何決定。君上應該知道,這種事我不過只能提個建議。”
廊外的翠鳥開始嘰嘰喳喳地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一陣晨風吹過,吹動樹葉沙沙作響。
宋胤珝靜靜看了他片刻,說道:“若朕猜得不錯,你即便退下了這少卿之位,也遲早會入席長老會。以你在天御司的地位,這不過輕而易舉。”
“即便如此,我想與君上應該也沒什麼機會見面的。”謝蘊意有所指地淡淡揚了揚脣角。
宋胤珝也笑了一笑,這一笑看上去很輕,卻也複雜無比。
“好。”他終是說道,“只要你永不入朝,朕答應你,會保永章一方世代安寧。”
一語雙關。
謝蘊微笑施禮:“謝君上聖恩。”
宋胤珝起身準備離開,但走了幾步之後卻又頓住。他的背影靜默了半晌,晨風中聲音淡淡輕輕地傳來:“好好對她。”
***
三個月後。
陽光明媚的上午,一輛馬車駛入了永章郡內,入了城後直奔着南街而去。不多時,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來。
老胡管家站在門口,笑眯了眼地招呼着下人前來又是迎家主又是幫着卸行李。
門簾掀開,穿着一襲白色錦衣的謝蘊先下了車,他見了老胡,笑了笑:“辛苦你了。”
胡管家還沒來得及說話,緊跟着出了車廂被謝蘊扶着下了車的人就開始嚷了起來。
“他纔不辛苦呢,”宋月臨笑道,“他就喜歡我給他找差事做,不然閒着難受。”
老胡管家笑着伸手去從其嫣手裡一併接過了細軟,笑道:“公主說的是,君侯可千萬別客氣。”
“對了,”宋月臨轉過頭對謝蘊說,“這個匾額啊,我想了想,‘長老府’這個名字實在太奇怪。人家不知道的路過那也不知道這是你的府邸啊,還以爲是丐幫的呢。”她向着那塊用隸書寫成的“永章侯府”四個字點了點目光,示意他看看。
謝蘊只順着她的視線看了一眼,然後復又將目光柔柔落在她臉上,笑道:“其實不過是個名字,叫什麼無所謂,都是我們的家。”
宋月臨一頓,旋即十分受用地笑彎了眉眼:“對,都是我們的家。”她立刻有點兒興奮地拉着他的袖子,“走走走,我帶你去看看我原來住的地方。”
一邊說着一邊就往石階上踩,第一下便險些踩空,然後被謝蘊眼疾手快地半撈進了懷裡。
“小心些。”他皺着眉,責備的語氣溫和又有些無奈,“你忘了肚子裡還有一個麼?別總想着風風火火的。”
老胡和其嫣帶着頭先抿着嘴笑了,宋月臨自己低頭看了一眼已有些顯懷的肚子,吐了吐舌頭,一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不好意思啊,孃親差點又把你嚇到了。”
謝蘊已不是第一次見她對着肚子自言自語了,自打知道有了身孕之後,宋月臨就時常傻笑,自言自語更是一天三次都不嫌多。
他只覺她這個模樣可愛至極,笑着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臉:“你可別把他說傻了。”
“怎麼會!”宋月臨鼓着腮幫子表示反對,“你這麼聰明,他怎麼也不會笨的!”
謝蘊失笑,再扯下去估計他們就可以在門口大街上吃午飯了。於是他當機立斷,突然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宋月臨先是一驚,隨即笑嘻嘻地自然摟上了他的脖子:“流芳,你這是要提前抱一抱孩子麼?”
他垂眸一笑:“不,是他爹抱他娘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