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伯毅面無表情的看着姜維。
院子裡有風吹動樹梢,劃亂了一地的樹影。
暖閣裡的茶香,隨風四下飄散,正在烹水的茶壺,壺蓋被一下下頂起,咕嘟嘟的冒着泡泡。
兄弟兩人,四目相對,氣氛凝滯沉重。
“你知道,十年前誤殺無辜之人,叫我耿耿於懷至今。所以我對相貌相似的寧姑娘好,還有一半的緣故,是想彌補心中的愧疚。”姜伯毅緩緩說道,“而如今,你卻放出流言,利用她爲我行刺睿王鋪路,豈不是陷我於不義,陷凌煙閣於不義?”
“哥哥迂腐!”姜維不以爲意的搖頭,“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這是她的命數,我道出實話來,如何就是利用她了?她的命硬得很,若是能被我道出命數,就坑害了,那也就不是鳳儀天下的命了。哥哥真是擔憂過甚了。”
“你——”姜伯毅的話未出口,再次被姜維打斷。
“哦——”他拉長聲音嘆道,“我知道了,哥哥不是怕她因爲這流言受害,而是怕……她鳳儀天下,就再也和哥哥無緣了!哥哥是捨不得她呢!”
姜維說完,啪的打開扇子,半遮面得意而笑。
姜伯毅哼了一聲,突然之間揉身而上,手指微曲,宛如鷹爪,狠厲準確的鉗住姜維的脖子,“你再胡說,壞人名聲,我定叫你……”
“叫我如何?”姜維擡眼看着他,“哥哥要爲了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手刃相伴你多年的弟弟?”
又是四目相對,姜伯毅眼中有怒氣有狠厲,姜維眼中卻宛如盛了一池桃花的春水,調笑之意四下盪漾,波光瀲灩,叫人心頭禁不住亂跳。
他若是個女子,必定霍亂人間!
姜伯毅氣哼,揮手將他扔在地上,“日後我的事,你少插手。”
說完,他轉身離去。
姜維擡手揉了揉被他掐的生疼的脖子,嘶了一聲,“下手真狠!一點兒都不知道憐香惜玉!我不是女子,起碼也是男子中的碧玉吧?哎喲,我這脖子呀!”
他翻身從地上躍起,瞧見已經煮乾的茶爐,誇張的叫道:“我的壽州黃芽!我的紅泥小爐!我的茶壺!姜伯毅,你賠我的茶壺!這可是從海外千辛萬苦帶回來的!一萬貫,哦不,十萬貫!”
姜伯毅早就走遠,姜維嚎叫完,兀自拿摺扇掩口輕笑。
一雙波光瀲灩的眼眸,宛如狐狸一般,精光乍現。
寧春草坐在家中,還未等到有關弘農楊氏的消息,卻是先有陰雲罩在了她的頭頂上。
景珏一身酒氣,一腳踹開了她緊閉的房門。
外頭寒風裹着小雪,撲簌落入門檻內。
厚厚的棉布簾籠,都被景珏一腳踹掉了半頁。
景珏背光而立,身形顯得更爲高大健碩。
寧春草坐在席墊上,仰臉看着他。若是以往,她一定會立時擺出溫婉的笑容來,以撫慰他急躁的心。
可許是翠微苑住久了,良久不見他,寧春草已經自在散漫慣了。臉上的表情應對起來都遲緩許多。
“今兒是哪股風,竟將世子爺吹來了?”寧春草面無表情道。
“寧春草,你過來。”景珏站在門口,身形有些搖搖晃晃。
寒風裹着濃濃的酒氣,衝着寧春草的面門吹過來。
“世子爺喝了多少酒?”寧春草掩住口鼻,垂眸冷聲道。
“爺叫你過來,你聽見沒有?”景珏又說了一遍。
寧春草坐在席墊上,沒有動,更沒有起身。
景珏忽而仰臉笑起來,“是啊,你如今是鳳儀天下的人了,如何還會理會爺的吩咐呢?倒是我,不自量力了,竟還將你圈在我的羽翼之下,妄圖保護你!真是……可笑!”
寧春草聽聞他這怪聲怪調,不由擡頭看他,“世子爺最好酒醒了再說話。”
“醉人不在酒,在心。”景珏擡手指着自己的心,“我讓你從正院裡搬出來,你二話不說,就搬出來。可我說過,從此以後,你就不能再進正院麼?旁人都知道一日三餐噓寒問暖,送點心送羹湯,你呢?你什麼時候關心過爺?什麼時候主動問過我?你這心,是鐵打的?是也不是?”
寧春草皺了皺眉,沒有作聲。
“既然你心裡沒有爺,你盤踞在爺的心裡做什麼?你既搬出院子這麼痛快,也痛痛快快趕緊從爺的心裡滾出去!”景珏戳着自己的心口,瞪着她說道。
寧春草想笑,卻又笑不出,她無奈的搖了搖頭,“爺,您喝醉了。”
真是喝醉了,他這般驕傲又自負的人,若不是喝多了酒,如何會說出這種話來呢?
“你別扯別的,爺醉沒醉,爺自己心裡清楚!”景珏見她還坐在席墊上不動,索性邁步進門,三兩步,來到席墊邊上,腿一彎,大約是想在她身邊坐下來。可誰知酒勁兒大,四肢不聽使喚,腿這麼一彎,人就一頭栽倒。
他又高又健碩,一頭栽在寧春草懷中。險些將寧春草砸的緩不過氣來。
他卻覺得腦袋下頭又軟又舒服,調整了姿勢,在她懷中舒坦躺着。
寧春草想要推開他,卻又推不動,只好無奈換外頭的丫鬟,將棉簾籠重新掛好,房門重新裝上。
不然這寒風夾雪的吹着,非將人吹着涼了不可。
景珏窩在她懷中,良久都沒有動,呼吸平緩均勻,像是睡着了。
她又挪不動他,叫綠蕪拿了毯子蓋在他身上,幸而屋裡燒了地龍,躺在席墊上,也並不會冷。
房門簾籠都修好了,寧春草搬着他的頭,想要換個姿勢的時候,卻發現他的眼睛竟然是睜着的。
嚇了她一跳,“爺沒睡着啊?”
“春草,你叫我拿你怎麼辦?”景珏看着她的眼睛,輕喃問道。
寧春草皺了皺眉,“流言蜚語,不去理會就是了。你還當真呢?”
“我不當真,怕只怕旁人當真啊。”景珏掩面輕嘆,“你知道今日誰見我了麼?”
寧春草緩緩搖頭。
“二皇子。”景珏嘆道。
寧春草心裡一頓。
她不過是個妾室,莫說在王公貴族之間了,就是在一般的富裕人家,男人之間相互饋贈美妾也是平常,不但不會被人詬病,反而會傳爲美談。
二皇子尋他做什麼?他爲什麼會到翠微苑中發這麼大的火?寧春草不是瞎子聾子,更不是傻子,她心下明白。
“世子爺,婢妾不想離開您呢。”寧春草也輕輕說道。
語氣帶着夢囈般的輕喃,飄飄渺渺,彷彿玩笑,那麼的不真實。
景珏睜眼看她,“真的,不想?”
寧春草重重點頭,“雖然你脾氣差,粗暴愛動怒,對我也不算好,還將我趕出正院。可大約是人性本賤吧?婢妾還是不願意離開您呢。”
“呸,怎麼這麼說自己?”景珏哼道,“不對,怎麼這麼說爺?”
寧春草垂眸輕笑。
景珏卻幽幽長嘆一聲,“那爲什麼要將這樣的話告訴旁人呢?”
寧春草微微一愣,“什麼?”
“當日姜二的斷言,不是隻有咱們幾人知道麼?”景珏緩緩說道,“爺查了,這流言就是從睿王府流傳出去的。”
他說完,面無表情的擡眸看着寧春草。
屋子裡一時安靜下來,靜的彷彿只能聽到兩個人彼此的心跳。
寧春草詫異,難以置信的看着躺在她懷中的景珏,“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景珏回看着她,沒有作聲。
寧春草倏爾笑了起來,笑容明媚,卻沒有溫度。
“好,真好。我信你,你卻不能信我。我真是傻,還說出剛纔的話來,這顆心又是表給誰看呢?女人不動心則已,動心則死。真是沒錯呢。”
聽聞寧春草這話,酒醉的景珏,竟立時慌亂起來,“你怎麼這麼說?我又沒怪你什麼!”
“這還不是怪我啊?”寧春草笑道,“我原以爲,蘇姨娘的事情,叫你我之間尷尬,但你想清楚了,總會回來接我。如今才知道,那不過是開始而已,有些人走遠了,就再也回不到一處了。”
景珏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我想清楚了就回來接你,我怕我們不能在一起,春草,你不明白麼?”
寧春草猛的推開他枕在她腿上的腦袋,利落的從席墊上躍起,“我不明白,如今也不想明白了。你想的不錯,流言是我故意傳出去的,我就是想攀高枝,攀龍附鳳,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你不過是個無權空有爵位的世子爺,如今又將我踢出正院,留在這翠微苑中,不聞不問。我膩了,厭倦你了。”
寧春草一番話說出口,臉上越發笑的燦爛,脊背卻繃得僵直,僵直的發疼。
心口更恍如被人插了一把刀子一般,攪動着讓人疼的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