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臺上,三清山、閣皁山、西山三家師長互相拱手示意。
下面的晚輩互相禮讓,行事大方,他們這些做長輩的自然面上有光。
兵鋒山的雖說有搶佔先機的意圖在,但換句話說,也是敢爲人先嘛,況且又實打實拿了成績,另外三家也都道了聲喜。
兵鋒山的臉上笑開了花,但嘴上也罵着回去定要教教弟子們什麼叫謙讓。
臺上其樂融融,且再看臺下。
程心瞻看向郝兼思。
郝兼思是樞機山蓬萊司甘霖署的一位二境道士,和賀濟源同出一脈,按輩分來講,還是賀濟源的師叔。
程心瞻在甘霖署聽講時,學師是兼平道長,是賀濟源的師尊,是郝兼思的師兄。
他和郝兼思有幾次值外勤時見過,也是個年輕有天分的,不然也不會被甘霖署的署主收爲關門弟子。
程心瞻伸手,道,
“道兄先請。”
不過郝兼思卻搖搖頭,輕聲道,
“別人不知,難道心瞻還不知,我甘霖署負責降雨,卻不懂放晴,排水解澇是晴空署的事,要是我先上,這雨就停不下來了。”
程心瞻笑着點點頭,甘霖署的本事他是知道的。
於是他朝剩下的人拱拱手,便邁步登壇。
全場矚目。
程心瞻等了一會,最後一個神霄派的弟子召來了雲雨,雨淅淅瀝瀝的,雲也是悽悽慘慘的,下又下不來多少,散也散不利索。
他不想借這悽風苦雨的勢。
好在那人召的雨少,今日又是春陽暖煦的天氣,程心瞻沒等多久,頭頂天空就重新放晴了。
他面朝北方,從洞石裡放出了一個長桌。
長桌很高,到人胸腹之間的位置。桌面焦黑,上面佈滿了曲折的枝丫紋路,這是由雷擊棗木製成的法桌。
這桌子是他在外遊歷時,在晉原荒野裡,從一處坍塌的道觀廢墟里掏出來的。
桌面上有一圈深痕,一看就知道這是擺在神像前供奉香爐的法桌,這圈深痕,就是香爐放置日久,留下來的底座痕跡。
法桌由雷擊棗木製成,又不知供奉了多少年的香火,已經有了陽性,所以才能在道觀廢墟下還一直保持完好。
隨後,他甩出一副卷軸,卷軸自動展開,在法桌右側當空懸掛,正是:
《昊天二十八宿星君立身像屏風—殘卷—白虎七宿篇—戰國拓印本》。
程心瞻的第一幅觀想圖。
隨後,他又往左邊掛起一道長軸,正是,
《昊天二十八宿星君立身像屏風—殘卷—青龍七宿篇—戰國拓印本》。
他有錢之後又去書庫裡買來的。
接下來,又是一前一後兩道卷軸,前面的是玄武七宿圖,後面的是朱雀七宿圖。
這兩幅殘圖三清山裡並沒有,是他託十一娘爲他尋來的,這才湊了個整。
“心瞻這是要起壇法呀!他從哪學來的?”
看臺上,應靜鬆問趙無極。
趙無極搖搖頭,回答說,
“後面他是在五雷院裡學雷法,應當是長老們教的,說實話,我也不知那些長老們給心瞻到底教了多少東西。
“那些長老往常我不知求了多少次,想讓他們幫着府裡帶徒弟,可他們就是不肯,說是不會教徒弟。但是前幾年碰上了心瞻這麼個天分極高的,卻是要搶着教,我聽說,長老們自個還排班呢!”
任無失在旁邊聽着,心裡的想法更堅定了。
廣場法壇上,程心瞻又拿出燭臺和香爐。
燭臺倒沒什麼特殊,苗家寨子的燭。苗寨裡不能沒有燭,一到天黑,家家都要點起來,用的是那邊特有的一種樹油製成的燭。
香爐和法桌一起,得自於晉原的道觀廢墟里。
香爐初得時已經破破爛爛,隨後被他在兵器院的爐火裡重新走了一遍,融了些精金進去,此刻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香爐不偏不倚被放在長桌深痕裡,紋絲合縫。
插上香,就是香樟鎮的香。
隨後,他拿出一本書放在桌上,就在香爐後邊,書名是《雷霆蕩魔志》。
他又拿出三張紙出來,上面繪着畫像,是他寫《雷霆蕩魔志》時畫的人物插圖。
正是執笏板的神威蕩魔霹靂真君、捧金鑑的神雷秋官將軍、持鼓槌的水雷夏官將軍三位。
這還不算完,他再拿出一個青銅水盂。
這個青銅水盂叫星月留盂,是他從東天道同門地攤上淘來的,是一個承露谷的弟子用過的法器,品階並不高。
在清朗的夜下,星光和月光落到盂裡,會結成露珠,服之可以香津固精。
但此時,被程心瞻另作他用。
他取下腰後葫蘆,往盂裡倒了半盂清水。
隨後,他又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進去。
血滴進清水裡後沒有散掉,反而隱隱化成了龍形。
把水盂推到燭臺旁邊,頓時,法桌、四方星宿圖、香爐、燭臺、雷神書畫、水盂齊齊散發出亮光。
壇法已成。
他拿出五張空白符檄。
這就是五雷院的長老教他壇法時送給他的了。
至於爲什麼五雷院的長老會教他壇法,是因爲應元府裡已經沒人願意學這東西了,而恰好程心瞻,什麼都願意學,又學什麼都快。
而之所以沒人學,是因爲此方天地的天神地祇逐漸銷聲匿跡,雖說神靈在天地間的法則烙印依舊在,但施展壇法也要壇主能與這些神靈法則烙印應和上纔是,施展壇法比上古時不知難了多少倍。
他攤開第一份空白符檄,拿出符筆,當場書寫。
衆人只見那程義符剛落筆,廣場上已有悠風初起。
掌風的神靈不少,風伯,菡仙,巽郎三位大神,還有下屬風吏,要是在古時,程心瞻根本不必多想,直接發檄到雷部去,自有雷部神仙發令到風司。
不過此時天地間哪還有什麼雷部,要請風,就得激發風神在人間留下的烙印。
程心瞻雖習風法,但是還未觀想風神,所以此時請的是西方白虎監兵神君,亦能掌風,《白虎七宿篇》在他手裡多年,他自然是觀想過白虎羣星的。
他以風草寫罷神文,高祭符檄,隨後手往符檄上一指,口唸,
“風來!”
符檄在高空中燃燒,天上閃過西方七宿羣星,成一個虎形。
衆人隱約聽見一聲虎嘯。
虎嘯又化作風吼。
頓時狂風大作。
正是風從虎。
程心瞻的衣袍被吹的亂擺,廣場四方香爐的火光被吹的明滅不定。
漫山起松濤。
而金殿之內,衆位高真有言語。
“這是發文燒檄呀,篤行,真是想不到,現在竟還有年輕人會做這樣的古式壇法。”
一道威嚴而又高邈的聲音響起。
路篤行臉上笑意遏制不住,拱手回道,
“天師,這孩子聰穎好學,我都不知他從哪學的。”
神霄派的副教主則嘆道,
“只有這孩子召來的是真天象啊,風裡帶着溼氣,你們看,鳥兒聞到風裡的溼氣,已經要歸巢了。方纔幾個,召風不過是徒有其表,走個過場而已!”
衆人點頭。
確實如此,漫天的春燕感知到溼漉漉的風氣,趕緊銜泥歸巢。
這些美好的精靈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回事,爲何今天的雨斷斷續續來了好幾次,尤其是前幾次,突然就來了雨,可把它們淋了個透溼,還好這次,風提前跟它們報信了。
此刻,程心瞻又開始寫第二道符檄,雲司諸神他也未曾觀想過,這次他請得是東方青龍孟章神君。
觀想完白虎諸星後,他又去小萬山書庫裡找到了《青龍七宿篇》,觀想了青龍諸星,除此之外,在爛桃山真煞衝穴回山後,紅木嶺和青龍洞送來過謝禮,其中,青龍洞的謝禮裡就有東方青龍星圖,那時,他爲了修行步罡踏斗之術,就認真研究過。
他以雲隸書寫祈文,高祭符檄,手再往符檄上一指,口唸,
“雲起!”
符檄在高空中燃燒,天上閃過東方七宿羣星,成一個龍形。
一聲龍吟,雲氣自生,正是雲從龍。
霎時間天昏地暗,烏雲席捲,遮天蔽日,彷彿一瞬間就來到了晚上。
黑雲壓羣山。
第三道符檄,以雷篆寫就,所請正是雷部正神。
神威蕩魔霹靂真君畫像閃爍雷光,隨符檄一同上天的,還有神雷秋官將軍畫像和水雷夏官將軍畫像。
他手指符檄,喝令,
“電閃!雷鳴!”
符檄和畫像開始燃燒。
黑雲之中,閃過神雷秋官將軍和水雷夏官將軍的虛影。神雷秋官將軍捧鑑,鑑裡迸發出無窮明光,即是電閃。水雷夏官將軍擂鼓,鼓面震盪轟隆作響,即是雷鳴。
好似火獸下天關,正是紫蛇離斗府,電閃雷鳴,雷霆萬鈞。
烏雲紫電,狂風呼嘯,好似天傾。
無論是打頭陣的龍虎山弟子,還是緊隨其後的神霄派弟子,此時見到這樣的動靜,都變了臉色。
有人甚至懷疑,是不是本來就變了天,就是要下一場急雨,剛好被此人趕上了?
不過金殿內沒有傳出話出來,他們再怎麼揣測也是無用,所以他們現在只能期盼着,這個三清山的小子,等會最好是雨大收不住纔好,聲勢再大也是輸。
至於召不來雨,已經沒人會這麼想了。
第四道符檄,請龍王。
落筆之前,他把符筆往水盂裡一蘸,以帶着龍威的血水做墨,以龍章書寫龍神贊文。
他高祭符檄,口唸,
“雨至!”
符檄在空中燃燒,煙火化作了神龍,在烏雲中穿行。
幾聲龍吟過,瓢潑大雨應聲落。
正所謂:天上銀河泄,山頂白浪滔,勢如傾天,急似流海。
風雨自行避開程心瞻,他望着雨幕,心中算着點數。
時間慢慢流逝,大雨如注,在山頂廣場地磚上濺起無數朵茉莉花。
一寸;
兩寸;
三寸;
三寸零四十點。
他升起第五道符檄,所請者不必多猜,自然是陽主昴日星官。
符檄不畏風雨,在空中燃燒起金色的火焰。
他大聲喝令,
“雨停!”
大雨驟停。
最後一滴雨水落地,點數剛好三寸零四十八點。
此刻電閃依舊,雷鳴不止,狂風不息,墨雲如海,等待着程心瞻的號令。
程心瞻一張光明符打到雲裡,喝令,
“風息!雲散!雷收!諸神退!”
於是,青龍白虎,雷神龍王,一一消散。
晴空碧日現,春燕再出巢。
平頂山上,一片寂靜,唯聞春燕啾啾啼鳴。
所有人都看着天象。
呼風喚雨,人定勝天!
這不就是修行的意義所在麼!
“啪-啪-啪-”
拊掌聲從金殿裡傳出。
頓時,看臺上的來賓們如夢初醒,紛紛站立起身,拊掌喝彩,聲如雷霆,經久不息。
程心瞻收起諸般法器,躬行向四方行禮,隨即走下法壇,準備往看臺上三清山坐席走去。
郝兼思忽然大笑一聲,竟不上法壇,跟上了程心瞻,準備回去了!
“這位道友!”
閣皁山的一位道人喊住了郝兼思,問道,
“道友爲何不再比試了?”
郝兼思頭也不回,信口道,
“一身雷術施不得,心瞻妙法在前頭。”
閣皁山和西山的道士們聞言一愣,隨即也都大笑起來,
“施不得,說得好!施不得呀!”
隨即,剩下的道士竟無一人再登壇,全部離開。
既然無人再登臺,小天師便宣佈了此次祈晴雨演法的名次。
“三清山道士,召雨放晴,令行禁止,雨成三寸零四十八點數,爲第一名!
“兵鋒山道士,令行雨至,令行緩晴,雨成四寸零五十五點數,爲第二名!
“龍虎山道士,令行雨至,令行久晴,雨成八寸零一十七點數,爲第三名!
“以上三者,會後可進天師府奉印殿,觀摩祖天師遺留「陽平治都功印」!”
此次祈晴雨演法,衆人看的分明,誰也沒有異議。
程心瞻回到看臺上,耳畔是長輩的讚許,同門的誇耀。
這已經是法會的第三個章程,接下來就是第四個章程。
武鬥。
這在往年,就是最熱鬧的章程,早就沸反盈天了,只是今年程心瞻祈晴雨的陣仗有些太大了,許多人久久難以回過神來,以至於小天師宣佈進入第四個章程後,廣場上還是靜悄悄的。
過場的祥瑞來了一遍又一遍,衆人這才慢慢緩過來。
小天師也擡高了語調,介紹起了武鬥的規則。
武鬥是擂臺制,就是攻擂守擂,分一二境兩場,想要參加的,就來廣場上,圍擂而觀就是,勝者留,輸者下,新人再上。
一境和二境的前三都能進奉印殿觀印。
於是許多人都開始離席,三清山這邊幾乎都走空了,除了師長們,就剩下方爲敏和程心瞻。
方爲敏不喜鬥法,只貪戀煉丹,不下去也算正常,怎麼心瞻也不下去?
師長們問程心瞻。
這時候,場下的人們也發現程心瞻不在,即不在一境人羣裡,也不在二境人羣裡。
這怎麼回事,不是符劍雙絕麼,怎麼不來武鬥?
大家也紛紛看過來。
面對師長的詢問,程心瞻如實回答,他小聲說,
“弟子既拿了祈晴雨的頭名,能進天師府奉印殿觀印,已是心滿意足。這武鬥前三者也能進奉印殿觀印,弟子又何必再佔這個名額呢,不如讓與他人。”
幾個師長聽了,面面相覷。
這聽起來,他是要把觀印機緣讓出來一個,是謙讓品德,可是這孩子說這話,分明又是篤定了自己若是下場就定會進前三,似乎又很是狂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