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顯達倒也不至於太蠢,而且這些年時常被裴越敲打,此刻望見他肅然的目光,猶如應激反應一般起身垂首道:“侯爺,末將錯了,不該胡言亂語,稍後就去自領軍棍。”
他其實在說出那句話後立刻便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因爲話中含意顯然是當着裴越的面拉幫結派。
有人的地方便有親疏遠近,這一點乃是人之常情,但是說話要分場合。今日乃是決定攻打蠻人策略的重要軍議,傅弘之身爲泰安衛副指揮使,站在頂頭上官唐臨汾那邊沒有任何問題,可陳顯達的話顯然是仗着往日的交情,明示他立場不對。
裴越淡淡道:“二十軍棍,暫且記下,等戰事結束之後一併發落。”
陳顯達鬆了口氣,他心甘情願接受軍法懲治,唯獨不想耽誤去荒原上殺蠻人,於是臉上立刻堆起笑容,行禮道:“多謝侯爺寬宥。”
裴越懶得搭理這個夯貨,對其他人說道:“你們繼續。”
被陳顯達這麼一打岔,韋睿已經理清自己的思緒,冷靜地說道:“臨汾兄,你的判斷不無道理,但是眼下蠻人悉數退回荒原,邊境上暫時沒有危險,這個時候我們更應該慎重。如果張德說的地方離邊境不遠,我完全贊同你的想法,但四百里的路途已經深入荒原,那是蠻人的地盤。”
唐臨汾緩緩道:“可我們終究要進入荒原,如此才能徹底解決蠻人的隱患。”
韋睿反駁道:“沒錯,我們早晚會進入荒原,在此之前理應弄清楚荒原的大致地形和蠻人部落的近況,而不是因爲一名小卒真假難辨的情報就貿然殺過去。”
唐臨汾搖頭道:“戰場上機不可失,一旦蠻人察覺到我們的意圖,繼續往極北之地撤退,我們取勝的難度就會變得更大。”
韋睿寸步不讓地道:“話雖如此,可如果這是一個陷阱呢?”
唐臨汾微微皺眉道:“我方纔說過了,張德沒有任何通敵叛國的理由,他的同袍大多戰死,陳丹已經脫離險境,只剩下一個生死未卜的楊定。你我都在北營爲將,理應清楚楊應箕楊經歷的品格和性情,他的兒子絕對做不出賣國求生的舉動。既然如此,蠻人根本沒有拿捏張德的手段,就算張德在被俘時有過委曲求全,也不可能在回來後繼續做蠻人的棋子。”
韋睿是一個極其理性的人,此刻亦覺得唐臨汾的分析有幾分道理,只是直覺告訴他張德的出現很有問題。
這時一個略顯忐忑的聲音打破堂內的沉默:“侯爺,
唐指揮,韋指揮,末將有幾句話想說。”
衆人扭頭望去,只見是傅弘之的右手邊坐着那位,此番離京之前被裴越提拔爲泰安衛副指揮使的年輕人。
他叫崔猛,乃是西寧伯崔護之子,開平四年隨南營老卒一併調入裴越麾下。
從藏鋒衛的一名普通騎兵到如今的副指揮使,崔猛跟隨裴越經歷西境戰事和南境之戰,前後大大小小十餘戰,斬獲不少軍功,軍職亦是不斷攀升。
裴越頷首道:“說。”
崔猛心中很緊張,恐怕只比先前的張德稍微好些,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參加軍議。
稍稍平復心境之後,他鼓起勇氣說道:“今天早些時候末將去拜祭九里關戰死的同袍,又在關內走了一圈。如果沒有內應,蠻人絕對無法攻破這座雄關。末將覺得很古怪,蠻人究竟是怎樣做到這一點,他們有什麼本錢吸引咱們的人做內應?”
一言既出,餘者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崔猛緩緩道:“所以末將心裡就在想,既然蠻人能夠在九里關中發展出內應,那麼他們肯定不會漏過邊境上的兵站,因爲這麼多年以來,邊境兵站一直是防範蠻人的第一道防線。”
雖然他是泰安衛的副指揮使,這番話卻是逆着唐臨汾的想法,反而佐證了韋睿的分析。
韋睿面上並無得色,他沉吟道:“如果張德真是蠻人的內應,此番是帶着蠻人交代的任務而來,他肯定會將我們引進蠻人的陷阱裡,侯爺——”
裴越擡手攔住他的話頭,掃視衆人後說道:“張德是不是蠻人的內應不重要,你們只需要知道,這件事十有八九是蠻人的陰謀。”
衆將面露不解之色。
裴越平靜地解釋道:“張德能逃回來與他自己無關,你們所言路途遙遠或者足夠他撐過七八天的食物都不是重點。像蠻人這樣生活在荒原上的族羣,他們或許不懂在我們看來司空見慣的道理,可是在狩獵這種事上必然強過我們。那兩三千名大梁子民便是他們的獵物,對於放跑獵物就會餓死的蠻人來說,他們絕對不會任由張德跋涉數百里逃回來。”
他頓了一頓,一字字道:“出現這種狀況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蠻人故意放他回來。”
唐臨汾心中一震,沉聲道:“所以張德才能問心無愧,表現得毫無破綻,可他只要記得那個關押同胞的地方,再帶侯爺前往那裡,無形當中就做了通敵叛國的蠢事。”
韋睿亦道:“好狠的計策。”
“這只是我的判斷,不過從蠻人開戰以來的表現看,他們有這樣的心機不算奇怪。”裴越眼中閃過一抹凌厲的光芒,繼而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個地方極有可能是死地。”
韋睿道:“侯爺,卑職建議先讓遊騎前出探查,至少要弄清楚荒原的大概地形,如此才能做到反制敵人。”
裴越笑了笑,他感覺到心中的熱血尚未冷卻,縱然這大半年來沉湎於權力爭鬥之中,一旦真正來到戰場上,那抹熟悉的感覺再度回到體內。
他不疾不徐地說道:“遊騎當然要派,但那是爲了大軍探路。無論是否蠻人佈下這個局,我們都必須一腳踩進去。”
韋睿便不再做聲,反倒是唐臨汾勸道:“還請侯爺坐鎮九里關,此戰交給卑職和韋兄便是。”
裴越當然明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而且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並不需要親自上陣,那樣很容易讓麾下的武將分心。
但他思忖過後,搖頭道:“藏鋒衛隨我出征。”
衆人盡皆想要勸阻,裴越不容置疑地道:“我不去,蠻人不會出手。”
這句話裡蘊含着太多的深意, 韋睿等人的神情變得無比凝重。
裴越看着藏鋒衛三位武將說道:“你們下去準備吧。”
“遵令!”三人起身行禮。
裴越又道:“弘之和崔猛也去幫忙,臨汾留下。”
唐臨汾依舊保持着冷靜,只是隱約意識到自己將要肩負起極其重要的職責。
裴越不緊不慢地說着。
良久之後,唐臨汾面色凝重地應道:“卑職謹記在心。”
裴越擡手拍拍他的肩頭。
……
開平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中山侯裴越親領藏鋒衛,大軍直入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