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以西,鏖戰如酣。驢
西營驍騎衛主力近萬精騎,在廣闊的平原上分散成三個衝鋒陣型,擋在長弓大軍的必經之路上。
谷芒親領騎兵在前,蘇武統率步卒在後,以根本不在意自身安危的決然氣勢強行衝擊,誓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打通道路,趕赴京都救援。
北郊,首陽山礦場西南約七八里處。
武定衛一半步卒和平南衛全軍放棄車陣的庇護,任由龍驤衛的騎兵不斷襲擾,在保持陣型的大致完整下,全速向南前進。
南城,京軍南大營主陣地。
相較於別處的波瀾壯闊和驚心動魄,這裡呈現出極其沉悶和尷尬的局勢。從高級武將到普通士卒,所有人都停留在陣地上,不約而同地望着中軍大旗的方向。
主帥羅煥章在發出撤兵的帥令之後,便再也沒有新的命令發出。驢
帥帳之中,羅煥章平靜地坐在主位上,望向神色悲痛的羅克敵,緩緩道:“不必難過,裴越歷來言而有信,他既然開口允諾會保住你和南營那些不知內情的普通士卒,定然就會做到。至於爲父,活了五十三年,親手殺過上千他國敵人,此生倒也不算虛度。”
羅克敵哀聲道:“父親……”
羅煥章起身走到他面前,擡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感慨道:“當年在國公爺麾下,爲父打仗最不要命,對敵人剜心飲血乃平常事,因此落得渾身是傷。如今年華蒼老漸難支撐,尤其是陰雨天的時候四肢百骸無不作痛,偏偏又死不了,真是令人煩惱。”
他擡眼望着旁邊架子上的兵器,似笑非笑地說道:“像爲父這樣早就該死的人一直苟活着,國公爺那般頂天立地的豪傑卻潦草殘生,何其滑稽啊。王平章確實對你父親有些恩情,可那些恩情還不足以抵得上謀反的大罪。爲父之所以要這樣做,其實只是想爲國公爺討個公道。”
羅克敵雙眼泛紅,凝視着羅煥章剛毅的側臉,低聲道:“父親,兒子想帶您離開此地。”
羅煥章搖搖頭,意興闌珊地說道:“你可知道,爲了護住像你這樣的人,裴越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更何況爲父已經答應了他,豈能言而無信?爲父不願自盡,只是想讓陛下能夠下旨誅殺出口惡氣,這樣才能配合裴越行事。”
羅克敵一聲嘆息,很快便明白自己的想法很自私。驢
шшш .т tκa n .C ○
羅煥章緩緩道:“世人都說陛下是位好皇帝,其實這個評價倒也沒錯,只不過好皇帝是相對大梁百姓而言,至於像國公爺那般爲國朝拋頭顱灑熱血的英才,又有幾個能善終?再賢明的皇帝,也逃不過功高震主這四個字。”
他轉頭望着羅克敵,鄭重地道:“往後用心追隨裴越,依爲父看來,這從古到今顛撲不破的君臣相疑,或許只有他才能找到兩全其美的破解之法。”
羅克敵心中大悲,顫不能言,唯有雙膝跪地行大禮。
羅煥章淡然地受了這一禮,然後擺擺手道:“去罷。”
羅克敵眼含熱淚,又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才起身退出。
羅煥章獨自卸甲,然後回到主位上坐下。
他一身樸素白衣,遮蓋住滿身傷疤,目光從容平和,靜靜地等待着那道索命聖旨的到來。驢
一縷明亮的光線透過掀開的門簾射進來,混雜着漂浮的灰塵,如這永遠無法黑白分明的人間。
……
京都,皇宮前方御街之上。
鼓聲起,萬軍鏗鏘前行。
裴越以秦賢親率的武定衛四千銳卒爲先鋒,
蕭瑾和穀梁親自招募歸來的京軍老卒爲主力,沿着寬闊平整的御街,朝着承天門南側的叛軍發起毫不遲疑的攻勢。
如果他們再遲片刻,王平章便會將身後的一萬步卒投入到進攻之中,身邊說不定只會剩下少量親衛。但是裴越不能再等下去,因爲今日之戰各方算計,稍有差池就會釀成極其嚴重的後果。
他已經聽聞宮中那場慘烈的爆炸,知道開平帝已然身受重傷,雖不能確定更加詳細的狀況,但是他此刻面色冰冷,遙望着遠處的叛軍,眼中的殺意根本無法隱藏。驢
王平章一聲令下,步卒分出一半,在東面長街上列陣以待。
當此時,皇宮中殺聲震天,但是叛軍仍舊未能取得決定性的優勢。禁軍在收縮防線之後,成功將叛軍拖入複雜地形的白刃戰,處處可見數十名身材高大的士卒混戰在一起。
皇宮內數千間房屋層樓疊榭,若論對宮中地勢的辨認,西營叛軍自然無法與禁軍相提並論。
王平章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是通過斥候的接連回報,他已然大致判斷出當下的局勢。
劉質等人還能勉強保持鎮定,但是當他們看見己方步卒組成的前沿陣地很快被這支突然冒出來的大軍擊破,不由得盡皆浮現驚慌失措的神情。
但見裴越和秦賢各領一支精銳步卒爲箭頭,從御街兩側漫卷而來,三萬多名從京軍退下來的老卒緊隨其後,猶如一股自海天交界之處而起的浪頭,沿着一望無際的海面快速堆疊,然後遮天蔽日劈頭蓋臉地砸在叛軍的頭上。
陣型搖搖欲墜。驢
其實在這支大軍出現的那一刻,王平章便能預見這個結果,可他仍然不願立刻撤退, 因爲他想再等一等,哪怕只是等上片刻,只要己方主力能夠擊潰禁軍,他便要帶着所有人進入皇宮。
因爲他想再見一面開平帝,還有很多話想要親口問問那位龍椅上端坐十七年的大梁皇帝。
只可惜……
“魏國公,眼下該怎麼辦?”
“國公爺,敵軍勢大,必須儘快做出決斷了。”
“父親,兒願領軍斷後,懇請父親與六殿下立刻撤退!”
周遭紛擾喧雜,所有人焦急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王平章恍若未覺,擡眼望向遠處混亂慘烈的戰場,看見裴越揮舞長槍無人能敵,繼而又隱約發現這個年輕人的左肩上血染戰袍,顯然在之前受了傷。驢
以裴越如今的地位和能調動的軍力,一般不會直面太危險的境地,想來能在他身上留下這樣一處傷勢的人,極有可能便是自己的長孫。
視線中浮現王九玄的面容,王平章喉頭驀然涌起腥味,隨即強行壓制下去。
他再度望向皇宮之內,廝殺聲依舊,顯然禁軍還能支撐一段時間。
東面裴越率領的大軍不斷向前施壓,長弓軍就在城西,北營大軍亦在趕來的途中。
一旦最後的防線被突破,他和西營所有將士必然會陷入重重包圍之中,屆時即便插翅也飛不出京都。
大勢已去。
王平章神色複雜地笑了一聲,然後無盡蒼涼地對身後的次子王忠嗣說道:“傳令,撤兵。”驢
他往常沉穩的面龐上流露出幾分垂暮之年的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