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弓軍城,西面城牆之上,徐世吉右手撐在牆垛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七天前,大戰尚未開始,他還只是靈州左衛前軍一名普通士卒。
三天前,錢懷在身受重傷的情況下,爲了救他以血肉之軀衝向城牆,與五名吳軍步卒同歸於盡,指揮使齊簡升徐世吉爲隊正。
昨日午後,在打退吳軍主力又一次進攻之後,徐世吉再度升官,爲靈州左衛前軍第三都第七哨哨官。正常情況下一哨百人,然而徐世吉麾下只有三十七名同袍,幾乎人人帶傷,足見這場守城戰的慘烈程度。
承平時節,一名沒有人脈和背景的士卒想要升爲哨官,至少需要三年時間。當初韋睿等人離開南營進入藏鋒衛時,原先的軍職亦不過是哨官。
戰火不僅能淬鍊每一個人,在每時每刻都有生命危險的前提下也充斥着機遇,可是徐世吉並不希望自己有這種機遇。
吳軍攻城時,他可以封閉思維全身心投入到廝殺之中,然而只要戰事結束,他腦海中不可避免會浮現那些熟悉的面龐,比如周霖,比如錢懷,還有許許多多朝夕相處的名字。
無論斬獲多少吳軍首級,亦或者周遭的同袍看待他的目光每天都在變化,從一開始的輕視到後來的震驚乃至於如今隱隱的崇敬,他面上維持着謙遜的態度,心裡卻始終充斥着揮之不去的悲傷。
以及越來越濃重的恨意。
暮色蒼茫,吳軍井然有序地後退。
徐世吉知道長弓軍城的處境越來越危險,傷亡太多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援兵遲遲沒有到來。
今天打退了吳軍的進攻,明天是否還能守住?
風中瀰漫着濃烈的血腥氣,以及從遠到近蔓延開來的歡呼聲。
徐世吉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扭頭望去,只見寬闊堅實的城牆上越來越多的同袍在歡呼雀躍,很快便有人來到他面前,興奮地喊道:“左軍機親領大軍北上,在東慶府高山縣境內擊潰西吳兩萬騎兵,對方逃回去的不到四千人,如今大軍正在趕來,最遲明日傍晚就能抵達這裡!”
“你說什麼?”徐世吉猛然繃緊身體,雙手不由自主地發抖。
同袍怒吼道:“我們贏了!贏了!”
徐世吉吞嚥着唾沫,
扭頭望向西邊,方纔還不慌不忙的吳軍陣型似乎顯得格外雜亂。
像穀梁那樣在雲端上的大人物,對於徐世吉而言太過遙遠,他只知道對方騎兵主力被殲滅,接下來圍城之勢不攻自破,西吳北路軍只能選擇撤回貝苕江以西,那將是大梁西軍的反擊時刻。
軍城上下原已滿目瘡痍,將士們在興奮的歡呼過後,心中不約而同地泛起一個堅定的想法——
血債血償!
……
西吳北路軍中軍大帳,氣氛如寒冰凝結一般死寂,左肩上包裹着紗布、隱隱透出血跡的蕭幹山臉色慘白,跪在地上面如死灰地說道:“……樑軍在陣前佈置了陷阱,末將及部屬闖入其中,隨即便發生接連不斷的爆炸,那些爆炸不止驚嚇戰馬,還對我軍將士造成大量的殺傷。左將軍見勢不妙,領軍繞向樑軍後方,他們原本有希望沖垮樑軍的陣型,可是樑軍竟然甩出無數古怪的東西,那些東西竟然也能爆炸,左將軍他……不幸陣亡。”
在收到兩萬騎兵慘敗損失超過七成的消息後,帳內一衆大將無不怒火攻心。在他們看來,即便樑軍有埋伏,以己方騎兵的訓練有素和戰馬的高機動性,完全可以從容撤退。哪怕付出一定的代價,也能將主力帶回來,何至於出現這樣的結果?
鎮東大將軍謝林在得知戰報後便一言不發,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在強行壓制怒火。
主力騎兵慘敗造成的後果極其嚴重,不僅會影響到北線戰局的進展,也將對三線大軍的士氣造成極大的打擊。
但是當蕭幹山虎目含淚說完這番話後,所有人都無法掩飾震驚之色。
謝林皺眉道:“爆炸?”
蕭幹山重重點頭道:“是,大將軍。末將從未見過如此恐怖的爆炸,聲響強烈倒在其次,關鍵是隨着爆炸還有無數殺傷極強的碎鐵片,比之近距離的強弩還要可怕。末將以往也曾見過匠人制作的煙火,可是兩相比較,樑軍做出來的煙火用來殺人易如反掌!”
他頓了一頓,悲痛地說道:“更令末將想不通的是,樑軍埋在虎尾原的煙火竟然不需要點燃,好像只要我軍將士的坐騎踩上去就會爆炸。大將軍,末將所領一萬騎兵,皆是悍不畏死的大吳兒郎,可是他們還沒有攻到樑軍陣前,就被這些煙火活活炸死了!末將不服啊!”
謝林面色凝重,默然不語。
蕭幹山吸了吸鼻子,魁梧的肩膀微微顫抖,繼續道:“這一仗讓主力騎兵損失慘重,末將死有餘辜,但是希望大將軍儘快撤兵,否則面對樑軍那些恐怖的煙火,我軍將士的血肉之軀根本無法抵擋!而且,這個消息要儘快稟報陛下,不然恐有滅頂之災!”
謝林的雙拳逐漸攥緊,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彷彿看見視線中出現一張年輕面龐,帶着淡淡的嘲諷笑容。
雖然蕭幹山從始至終沒有提到裴越這個名字,可是謝林卻能斷定,那種神秘又可怕的煙火一定出自對方之手。
蕭幹山跪行大禮道:“末將見機不明,以至大軍慘敗,懇請大將軍以軍法處置,斬首示衆!”
周圍衆將面色複雜,他們很清楚這位萬夫長乃是不可多得的忠勇之士。此戰說白了非戰之罪,畢竟無論換做誰領兵,哪怕是謝林親自出手,恐怕也無法抵抗樑軍突然拿出來的殺手鐗。
良久過後,謝林幽幽道:“你確實有罪,在遭遇第一波無法預料的損失之後,便應該協同左效領兵撤回,而不是硬着頭皮繼續進攻。如今用人之際,暫且免去你的萬夫長之職,降爲中軍百夫長。若你能在後續戰事中戴罪立功,本侯會向陛下爲你求情,如若不能,數罪併罰!”
蕭幹山微微一怔,泣道:“謝大將軍寬宥!”
謝林環視帳內衆人,心知此刻軍心士氣已經跌落谷底,便平靜地說道:“本侯承認樑軍這一次出人意料,但是他們不可能擁有太多的煙火,否則不必丟城失地損兵折將,因此爾等無需太過驚慌。”
衆人齊聲道:“謹遵大將軍教誨!”
謝林起身道:“如今樑軍士氣正盛,我軍理當避其鋒芒。孫千秋領軍斷後,大軍暫時退回貝苕江以西,待本侯向陛下請示之後再做定奪。”
衆人應道:“遵令!”
……
鄧州,清遠府。
在西境戰事焦灼難解之時,京軍西營和南營正在快速前行。
此地距離邊關約莫還有十二日路程,時間很難再提前,因爲京營將士已經拼盡全力。
日落後,兩營在府城外暫歇。
京軍西營臨時駐地帥帳內,燈火通明,燭光輕輕搖曳着。
南安侯蘇武坐在桌案後方,手中握着一張薄薄的信紙,上面用密文寫着寥寥百餘字。
他反覆地望着這張紙,輕嘆一聲過後將信紙丟進火盆中,看着信紙燒爲灰燼。
“告訴來人,請他向太后娘娘覆命,臣已收到密旨,且會遵照太后娘娘的旨意行事。”
蘇武面色沉肅,低聲說道。
旁邊一名心腹恭敬地道:“是,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