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東南角有一排不起眼的房子,這便是大梁朝廷的中樞政事堂。
每日都有數不清的奏本送入此間,兩位執政並三位參政各自負責一攤,擬定意見之後再行公議,最後送往御書房交由皇帝陛下審閱。
日薄西山之時,右執政韓公端來到左執政洛庭的值房,揮手示意幾名中書舍人退下,然後坐在旁邊輕聲一嘆。
洛庭放下手中的奏本,擡手輕捏眉心,淡然問道:“何故作嘆?”
韓公端默然不語。
洛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問道:“在爲西境戰事擔心?穀梁能攻善守,西吳很難在他手上佔得便宜。邊軍只要堅持到三月初,京軍兩營便能抵達邊境,屆時戰事肯定會進入僵持態勢,西吳支撐不了太久。”
韓公端笑了笑,悠悠道:“季玉兄,愚弟並不擔心西境戰事,雖說愚弟不通兵事,卻不會懷疑廣平侯的運籌帷幄之能。只是想到另外一件事,不免心生感慨。恐怕連陛下也沒有想到,這段時間兩府竟然如此和諧,配合起來相得益彰。”
洛庭目光微凝,緩緩道:“你想說甚麼?”
韓公端道:“從大梁立國之初到現在,兩府之間的交洽算不上很和諧,因爲文臣不希望武勳掌握太多實權,反之亦然。這次雖然有邊境戰事的壓力,但西府那邊的運轉速度甚至比王平章掌權時更快。季玉兄,衛國公執掌西府纔將將兩個月的時間。”
洛庭沉默片刻,起身倒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推到韓公端面前。
茶水微燙,但洛庭恍若未覺,又似品味清茶的淡淡苦澀。
良久之後,他放下茶盞說道:“衛國公的能力無須贅述,而且威望資歷鎮得住下面。西府那些官員這些年久經磨礪,自然明白何謂明哲保身,在這個節骨眼上沒有人敢敷衍了事。”
韓公端搖搖頭道:“終究還是太快了些,快到讓人覺得衛國公在很久前便做好入主西府的準備。”
這句話意味深長。
洛庭定定地望着他。
韓公端繼續說道:“愚弟這些日子纔回過味來。衛國公當初提出復立邊軍行營節制,並未想過自己能出京,而是將目光放在兩位軍機身上。
等廣平侯和襄城侯離京後,一旦戰事爆發,衛國公便可名正言順地執掌西府,便是陛下也無法繞過他另行委派。”
他微微一頓,語氣漸漸嚴肅起來:“僅僅兩個月的時間,西府便撤換了十一名中下層官員。雖說衛國公罷免他們皆有真憑實據,可巧合的是這些人大多受過襄城侯的提攜。簡而言之,西府正逐漸變成衛國公的一言堂。”
洛庭眉頭微皺,低聲道:“既有真憑實據,衛國公此舉便無可指摘。”
韓公端並未反駁,話鋒一轉道:“古水街刺殺一案,牽連到朝中三十餘位官員。愚弟並非是要爲這些賣國之輩說項,可令人心驚的是,這些人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品階不高卻握有實權。關於此事愚弟還有一個疑惑,以衛國公這些年展現的手腕,那些悍勇忠誠的親兵怎會容許刺客出現在他的面前?”
洛庭稍稍沉默,而後神色鄭重地道:“均行公生前說過,朝中最忌諱的是莫須有之罪名。”
韓公端當然明白莫蒿禮這句話的深意,聞言輕嘆道:“古水街刺殺是否衛國公以身設局,愚弟確實沒有證據,但是聯繫到先帝大行之後的諸多古怪,巧合未免太多了些。在那場刺殺之後,藏於京都的敵國細作被一網打盡,朝中出現大量空缺,然後很多人被提拔上來。”
他凝望着洛庭的雙眼,緩緩問道:“如果他們都是衛國公的人,再加上西府和北營,以及態度曖昧的數位尚書,這是一股怎樣的力量?即便不論衛國公對於邊軍的影響,也拋開祥雲號對於京都民生的影響,光是他眼下掌握的勢力之龐大,難道季玉兄就從來沒有過擔心嗎?”
“如果我說不擔心呢?”
洛庭平靜地反問。
韓公端微微一怔,見對方並非是在說笑,不由得皺眉道:“如今的衛國公是不折不扣的權臣,已有難以制衡之勢。再這樣發展下去,朝堂格局將會徹底失衡。”
洛庭再度起身執壺斟茶,見韓公端面前的茶盞依舊七分滿,便微笑道:“先用茶。”
韓公端不免無奈地道:“洛執政!”
“我明白你的擔憂。”洛庭給自己的茶盞斟滿,然後坐下說道:“你覺得裴越有不臣之心,無論是掌控西府,還是利用古水街刺殺案在朝中安插親信,乃至於和盛端明、簡容等人私交甚篤,這一切都指向他心懷不軌。”
“難道不對?”
“對也不對。”洛庭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道:“從常理來看,一個臣子擁有如此名望和權力,足以引起所有人的忌憚。可是那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偏偏無法在裴越身上應驗。難道你至今還沒看出來,裴越是武勳親貴當中的異類?”
韓公端微露茫然之色。
洛庭溫言道:“你仔細回想一下,裴越是否貪戀權勢之人?”
韓公端下意識便想反駁,從這幾個月朝中的風浪來看,難道還不能證明裴越攫取權柄的慾望?只不過出於對洛庭的尊重,他認真思索着裴越從登上朝堂之後的所作所爲,神色逐漸變得古怪。
洛庭見狀便說道:“從開平三年一直到先帝大行,這足足五年時間裡,裴越從一介庶子到一等國侯,除了向我推薦過簡容之外,從未插手過任何一位官員的任免。當然,你也可以認爲這是裴越心機深沉,不敢在先帝面前露出馬腳。”
他不疾不徐地道:“其實你還是不明白,先帝任命裴越爲輔政大臣,便說明他和裴越之間有着某種不爲人知的默契或者約定。我從不懷疑先帝的決心和魄力,倘若他認爲需要除掉裴越,那麼裴越決計活不到現在。陛下雖然還很年輕不夠成熟,但他有一點做得極好,那就是相信先帝的安排,或許這也是先帝選擇他的根源。”
韓公端漸漸領悟,嘆道:“以前很多人覺得二皇子或者四皇子都要強過陛下,如今方知陛下配得上大智若愚的評價。”
洛庭道:“當然,我完全理解你的擔憂,畢竟裴越還很年輕,可是你要明白世事總是朝前發展。無論如何,裴越終究是臣子,他做的再多也只是爲了自保, 不能從根本上動搖皇權的穩固。在他步步向前的同時,陛下又何嘗不是在變得成熟?直白一點說,裴越需要時間站穩腳跟,陛下也需要時間掌握朝堂。等過了幾年之後,陛下便能坐得更加穩當,沒有臣子能威脅到天子的安危。”
韓公端微微點頭。
洛庭溫和地笑着,淡然道:“且不說如今邊境戰事要緊,光是從長遠角度來考慮,逼迫裴越便是最愚蠢的選擇。只要你我擦亮眼睛盯着他,又有王平章的前車之鑑,裴越理當明白大義名分四個字的分量。在我看來,他只想爲大梁做些實事,而且看待問題非常通透,不會做出不忍言之事。”
韓公端心悅誠服地道:“謹受教。”
洛庭擺擺手,看了一眼桌上的卷宗,感慨道:“看來今天又得點燈苦熬,你且留下幫我分擔一些。”
韓公端恭敬地道:“敢不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