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文明元年,三月初九。
靈州,天水府,滎陽城。
距離穀梁領軍出征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城內的百姓們幾乎每天都在翹首以待前線的捷報。半個月前北線傳來剿滅西吳主力騎兵的消息,即便刺史府沒有出面操持,城內亦是張燈結綵歡欣鼓舞,踊躍捐獻錢財者不計其數。
這些土生土長的靈州人很清楚守不住邊關的後果,這個時候若不能萬衆一心,所有的家業都將毀於西吳軍卒之手。縱然有一些潛藏的西吳探子試圖攪動風雲,也遭到太史臺閣精銳密探的兇狠打擊,很快便消失無蹤。
今日滎陽城再度熱鬧起來,因爲在無數人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等待中,京軍援兵終於到來。
滿城百姓夾道歡迎,雖然入城的並非全部京軍,僅僅是作爲代表的數千銳卒,他們也得到規格極高的禮遇。
外面喧囂至極,刺史府內的氣氛還算平靜。
靈州刺史唐攸之與兩位京營主帥相互見禮,然後分主賓落座。
寒暄過後,京軍南營主帥、普定侯陳桓主動問道:“請方伯介紹一下前線戰局。”
唐攸之面帶微笑,從容地道:“二月十七日,左軍機親自領兵在東慶府高山縣虎尾原附近,擊敗西吳北路軍騎兵主帥,陣斬及俘虜一萬五千餘人,重創西吳北路軍,解除長弓軍城的危機。然後經過一系列的調度,成功誘使西吳中路軍進攻古平軍鎮,並在三月初三日取得古平大捷。”
兩位京營主帥不約而同地露出震驚的神色。
唐攸之繼續說道:“此戰我軍大獲全勝,粗略統計吳軍損失三萬餘人,主帥周德威狼狽逃回。經此一戰,西吳雖然還保持着兵力上的優勢,但這幾日不敢再主動進攻。左軍機如今就等着二位侯爺攜京軍馳援邊境,然後與西吳展開決戰。”
西營主帥、南安侯蘇武遲疑道:“好教方伯知曉,京營這一路可謂日夜兼程,將士們非常辛苦,不宜立刻出兵,總需要休整數日,否則難以發揮戰力。”
陳桓目光幽深地望着蘇武,沒有反駁這個說法。
唐攸之似乎早有預料,問道:“不知京營休整需要多久?”
蘇武沉吟道:“至少需要三天。
”
唐攸之毫不猶豫地道:“那便三天。左軍機另有囑咐,接下來京營不需要加急趕路,從滎陽城往邊關這段路程,按照正常的行軍速度便可。”
蘇、陳二人頷首應下。
唐攸之道:“糧草早就準備妥當,本官已經命人送往城外營地。”
蘇武感嘆道:“有勞方伯費心。本侯還有一事不明,不知方伯能否解惑?”
“侯爺請問。”
“本侯在來時的路上亦收到了先前的那份捷報,既敬佩左軍機的領兵之能,亦好奇虎尾原一戰的細節。據本侯所知,當時左軍機麾下僅有兩萬餘步卒,究竟是如何做到擊潰西吳兩萬騎兵?”
唐攸之心中一動,平靜地道:“本官亦不清楚戰事細節,侯爺不妨見到左軍機後當面詢問。”
蘇武不再追問,聊了一陣前線局勢後,他與陳桓便起身告辭。
入夜,恢弘巍峨的滎陽城終於恢復了靜謐。
一輛普通的馬車進入普定侯陳桓下榻的宅邸,唐攸之走下馬車,望着親自出迎的陳桓,微微一笑道:“冒昧登門,還望侯爺見諒。”
陳桓卻彷彿早就料到他會來,沉靜地道:“離京之前衛國公便說過,唐兄會來找我。”
唐攸之心領神會地道:“如此說來,我們那位年輕的國公爺早就有了萬全之策。”
陳桓側身道:“請。”
兩人步入書房,外面親衛重重戒嚴。
屋內燭光明亮,只聞低語之聲。
……
千里之外,大梁京都。
清晨的陽光喚醒大地,城內各處逐漸人聲鼎沸。
皇城景仁宮中,吳太后坐在窗前,兩名貼身宮女正在爲她梳妝。
珠簾外面,一名三十餘歲的男子垂首稟報道:“啓奏太后,西軍接連取得大捷。左軍機穀梁在虎尾原之戰後,又在古平軍鎮西面會戰西吳名將周德威統領的六萬大軍,憑藉藏鋒衛的奇兵出擊,一舉擊潰周德威的部屬,吳軍僅有兩萬餘人逃回去。雖然此戰還不至於讓西吳傷筋動骨,但敵軍的士氣已然大受打擊。”
吳太后沉默片刻,緩緩道:“也就是說,我朝西軍必勝?”
男子不疾不徐地道:“只能說我軍佔據一定的優勢,但西吳各路主力仍在,安陽龍騎更是不容小覷。野外決戰,西吳的重裝騎兵很難應對,關鍵在於左軍機是否有破解之法。”
吳太后望着銅鏡中的女子,雖然保養得體但早已掩蓋不住歲月留下的痕跡。
她擡手阻止宮女的動作,繼而道:“穀梁這一仗過後若是能活下來,即便離開西府也會成爲朝堂上不容忽視的力量。如今裴越大權在握聲勢喧天,倘若穀梁再攜大勝之勢回朝,誰能制衡那位年紀輕輕的衛國公呢?”
男子心中一緊。
身爲鑾儀衛暗部的主官,他當然清楚橫亙在天家面前的難題。
衛國公裴越的確忠心耿耿,而且沒有他坐鎮西府操勞不休,後方軍務的處理絕對沒有可能如此高效。如今西軍在穀梁的指揮下扭轉局勢,讓雙方進入一個勢均力敵的狀態,不單單是前線將帥和士卒的拼命,也離不開裴越在後方的禪精竭慮。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而言,裴越手中的權力實在令人難安,更何況他的岳丈也不是省油的燈。
比如……虎尾原之戰的真實狀況。
吳太后彷彿能猜到他的心思,話鋒一轉道:“哀家記得你那日說過,穀梁之所以能先聲奪人,以步卒擊潰西吳騎兵,仰仗的是那兩種神秘的火器。”
男子面色肅穆地道:“是,太后。”
吳太后面無表情地呵了一聲,緩緩道:“雖然皇帝已經命人在研究火藥,但據哀家所知,朝廷這邊的火藥應該沒有那麼大的威力,穀梁所用的火器是否向朝廷報備過?”
男子搖頭道:“回太后,左軍機不曾說過。”
吳太后又問道:“西境戰場上出現的火器,威力與南薰殿當日震塌房屋的火藥相比如何?”
男子低頭答道:“雖然不知左軍機拿出來的火器如何能夠做到那般效用,但是單論威力的話,二者相差不遠。”
吳太后眼中泛起一抹冷色,轉身朝軟榻走去。
她望着珠簾後的男子,幽幽道:“穀梁那邊不用再查了,哀家自有打算。今日召你前來,是有另外一件事。”
男子恭敬地道:“請太后示下。”
吳太后漠然地道:“西境之戰結束後,無論穀梁能否活着回來,哀家認爲不能讓衛國公繼續留在朝堂上。”
“這……”男子欲言又止,他自然完全忠於天家,可如果吳太后對裴越動了殺心,這將會動搖大梁朝廷的根基之穩固。
吳太后知道他因何擔憂,不緊不慢地道:“哀家明白你的心思,不必徒然擔憂。哀家雖是婦道人家,卻也不會對朝堂重臣行刺殺之舉,皇帝也不會答應。只是你莫要忘記,雖然衛國公早已出府另過,但他終究是定國子弟。”
男子猛然變色。
吳太后低聲道:“既然他還姓裴,便不能抹去他和裴家的關聯,裴戎終究還是他名義上的父親。似裴戎這等紈絝之輩,於國朝雖無大用,但也有可以做出貢獻的地方。”
她頓了一頓,一字字道:“天子尚需守孝,何況一名臣子?”
男子稍稍沉默,隨即行禮道:“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