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御書房中的氛圍無比融洽。
劉賢面上依舊殘留着激動的神采,即便他先前在朝會上已然慷慨激昂大肆宣講。
西軍的捷報無疑提振了滿朝大臣的情緒,穀梁在古平軍鎮西面大勝吳軍,一舉擊潰周德威率領的六萬大軍,斬獲數萬首級,對於西境乃至整個大梁來說,都是一場酣暢淋漓影響深遠的大勝。
劉賢平復心緒,看向面帶微笑的裴越問道:“裴卿,你覺得西吳是否會就此撤軍罷戰?”
裴越緩緩道:“陛下,西吳之所以要主動挑起戰端,無非是因爲他們知道大梁會越來越強大。如今兩國單純比拼軍力,西吳未嘗沒有勝算。可若是繼續拖延下去,隨着我朝的各項變法穩步推行,國力蒸蒸日上,高陽平原便不會成爲西吳騎兵縱橫馳騁的馬場。”
另一邊坐着的洛庭和韓公端頷首贊成。
裴越繼續說道:“除此之外,南周肯定不會錯失讓我朝腹背受敵的機會,這也是西吳君臣決定出兵的一個原因。左軍機眼下接連取得勝利,雖然能夠打擊吳軍的士氣,卻很難就此奠定勝局,畢竟對方主力猶存,舉世聞名的安陽龍騎還未出動。”
韓公端附和道:“衛國公所言有理。西吳這次擺出決戰的架勢,如果因爲這兩場失利便打道回府,吳國內部必然生亂。”
劉賢自然相信他們的判斷,沉靜地道:“想來西境將有大戰,好在有左軍機替朕分憂。此戰若能取勝,朕決不會虧待他和將士們。”
韓公端不着痕跡地看了洛庭一眼,後者依舊沉默。
裴越彷彿沒有看到二人的眼神交錯,對劉賢說道:“陛下,如果臣的推斷沒錯,西境短時間內會形成僵持態勢,很難爆發大規模的會戰。”
“爲何?”
“時間拖得越久,吳軍便會愈發焦躁。敵攻我守之勢,意味着吳軍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堅守一段時間既可以消耗吳軍的實力,也能動搖他們的軍心。左軍機深諳兵法,自然明白以逸待勞的道理。其實陛下可以暫時放下對西境的關注,如今國內正是深化變法的好時機,平時會遇到的阻力因爲邊境戰事的影響在減弱。”
“此言有理,變法之事還望兩位執政多多費心。”
洛、韓二人相繼頷首應下。
裴越稍稍遲疑,終究還是開口說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否。”
劉賢大度地道:“愛卿儘管說來。”
裴越便正色道:“陛下與臣等皆在都中,距離邊關兩千裡,雖然能不斷收到邊境送來的奏報,終究少了實地觀察的便利。如此一來,陛下掌握的信息肯定不夠全面,對於戰局的走向也只能做出推測,遠遠及不上邊境將帥的判斷。”
劉賢聞絃歌而知雅意,忍俊不禁道:“難道朕會干涉左軍機的具體用兵?你且安心,朕絕對不會做出此等愚蠢行徑,只會爲前線將士提供足夠的支撐。”
裴越讚道:“陛下聖明,實乃聖天子!”
劉賢笑呵呵地道:“行了,少來這套,先皇當初就說過你拍馬屁的時候一點都不誠懇。”
君臣之間的氣氛無比和諧,接下來在商議西軍的後勤輜重問題過後,兩位執政便起身告退。
劉賢卻將裴越留了下來。
一衆宮人皆被屏退,御書房內針落可聞。
劉賢緩緩道:“朕知道伱一直對天家有所防備。”
裴越默然不語。
劉賢凝望着他年輕俊逸的面龐,不由得想起當日在沁園內,兩人那番開誠佈公的長談,隨即輕嘆一聲,輕聲道:“朕明白你爲何擔憂,畢竟伴君如伴虎,尤其你還那麼年輕。但是朕希望你能明白,只要你沒有不臣之心,朕決不會猜忌於你,更不會暗中迫害於你。”
裴越依舊沉默。
劉賢自嘲笑道:“朕知道,這番話不符合天子的身份,更配不上帝王心術權謀之道。或許你不以爲然,覺得從古到今都沒有這麼蠢的皇帝,但是,朕所言發自真心。”
裴越感慨道:“陛下,臣並非不知好歹之人,但很多時候……身不由己這四字,便是貴如天子也無法避免。”
“是,朕當然知道,先皇也曾囿於此。”劉賢神色平靜,徐徐道:“可是朕不認爲,一個心懷不軌的臣子會屢次用性命救駕,會讓麾下最精銳且最忠誠的騎兵馳援邊疆,會在邊軍需要的時候拿出藏了很久的火器。”
這對年輕的君臣望着對方。
劉賢微笑道:“倘若你將那些火器繼續藏着,等到你與朕反目之時拿出來,京都守備師和禁軍如何能夠阻擋?那一日你主動告訴朕,左軍機之所以能擊敗西吳北路軍的主力騎兵,是因爲那些火器的協助。朕當時沒有細說,只是不明白你爲何敢這樣做。”
裴越亦想起那天的情況,爲了保住穀梁和西境百姓,他將工匠們研發的兩種火器送了過去,也知道這件事不可能瞞過面前的年輕天子。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譬如首陽山礦場這兩年一直在研究深層煤礦的開採,火器便是因此機緣巧合被髮明出來。
但是對於皇帝而言,這種威力的火器爲何出現並不重要,關鍵在於裴越沒有提前獻給朝廷。
光是這一條便足以引起皇帝的猜疑和忌憚。
眼下劉賢說得如此直白,裴越確實有些驚訝。
他本以爲這會是一場君臣之間的角力,然而劉賢根本沒有朝着那個方向想下去。
一念及此,裴越不禁誠懇地道:“陛下,臣很慚愧。”
劉賢擺擺手道:“先皇擅於制衡之道,你因此有所顧慮,希望能有自保之力,這些朕都理解。很多人說你有不臣之心,可是他們似乎忘記了,你這些年爲大梁出生入死多少次。最重要的是,朕至今都還記得你說過的那句話,大梁之盛世不在於疆域如何遼闊,而是每個人都能吃飽穿暖。”
裴越頷首道:“是。”
劉賢微笑道:“朕既然要秉持先皇遺命,令四海平定天下一統,又怎會做出自毀根基的舉動?往後,你無需再擔心那些閒言碎語,朕對你唯有信任二字。”
裴越起身道:“臣會謹記陛下教誨,不敢或忘。陛下,臣只願大梁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爲此臣願付出畢生的努力。”
劉賢面色微微動容。
因爲他終於明白開平帝在駕崩前一夜,將自己喊到龍牀邊叮囑那番話的緣由。
“大梁越強盛,天家的地位便會越穩固。裴越很聰明,甚至是朕此生見過最聰慧的年輕人,因此只要你不逼迫,只要朝堂坊間不亂,他便不會生出異心。”
“還有,他是極重情義之人,你切不可忘記這一點。”
“這樣的年輕人很難得,你要好生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