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臉上掛着淺淡的笑意。
他說不記得當初的事情,當然不是指自己很健忘,而是表明放下過往不再掛懷的態度。劉賢聽懂了這句話,所以他的笑容更加真切。
氣氛從最開始的肅然漸漸和緩。
劉賢指着桌上的珍饈佳餚說道:“請。”
裴越不慌不忙地應道:“謝陛下賜宴。”
君臣二人神色輕鬆地品嚐着各式美味,間或聊起當年的往事,觥籌交錯之間不時發出會心的笑聲。隨着時間的流逝,話題不知不覺間轉到現在,去年深秋開始的變法改革,如今已能看見成效。大梁能夠抗住兩場國戰的壓力,除去開平帝休養生息十餘年留下的家底,這對年輕君臣的努力亦不可或缺。
“朕收到你的奏報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彷彿在做夢,根本不敢相信戰事如此順利。南朝故土重歸大梁,歷代君王近百年的夙願竟然能在朕手中得以實現。”
劉賢放下筷子,感慨萬千地說道。
裴越微微一笑,感同身受地道:“不瞞陛下,臣也不曾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離京南下的時候,臣制定的作戰計劃只是擊敗南朝五峰水師,接下來走一步看一步。”
劉賢笑道:“奇襲平江堪稱神來之筆,朕與襄城侯等人事後覆盤戰局,都被你這手妙棋折服。仔細想想,冼春秋和方謝曉確有不同之處,前者註定無法成爲爭取的對象。當時戰線延綿千餘里,常人頂多想到集結重兵進攻一處,繼而牽扯周軍的兵力部屬。然而你獨闢蹊徑,目光落在遠離戰場深入敵後的平江鎮,這等敏銳果決委實令人驚歎。”
面對年輕天子毫不吝嗇的誇讚,裴越淡然地應道:“陛下謬讚,臣的運氣確實比較好。”
滅國之功在他口中只是運氣二字,劉賢當然不會這麼認爲,但他沒有爭論這個話題,反而話鋒一轉道:“關於西境局勢,裴卿有何看法?”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裴越右手端着酒盞。
彷彿有一根弦猛然繃緊,裴越將酒盞放回桌上,拿起溫熱的帕子擦了擦嘴,沉吟道:“於公而言,既然西吳大軍狼狽撤回,邊疆轉危爲安,那麼自然要維持現狀。經此一役後,西吳徹底失去大軍犯境的能力,即便宣武帝有心挑起戰端,他也不會得到國內的支持。依臣拙見,西吳皇帝眼下需要應對的麻煩來自內部,
而且遠遠勝過大梁日漸強大給他帶來的壓力。”
劉賢欣然頷首,這也是朝堂諸公以及他自身的看法。
南周疆域雖只有大梁一半左右,但想要吞併消化這九州之地,絕非短時間內可以完成的任務,花個三年五載都不稀奇。
但裴越這番話顯然還留了一個釦子,劉賢溫和地問道:“裴卿似乎並不贊同?”
裴越平靜地直視着皇帝的雙眼,緩緩道:“臣有一事不明,還望陛下賜教。”
“你說。”
“西境南山之戰,我軍大敗吳軍,取得殺死和俘虜吳軍十餘萬人的赫赫戰果,但臣不明白左軍機爲何會在重重大軍保護之中,身受重傷命在垂危?”
劉賢伸手摩挲着面前的玉杯,不緊不慢地道:“朕查閱過西軍送來的詳細奏報,其中提到這件事,說是廣平侯所在的中軍遭遇西吳騎兵突襲,不小心中了流矢。”
裴越面無表情,幽幽道:“左軍機戎馬半生,尤擅行軍佈陣,南山之戰的勝利足以證明他在兵事上的造詣。因此臣愈發不解,兩邊兵力相加超過四十萬人,那支西吳騎兵緣何會突破層層阻截,一路通暢地直抵我方中軍?”
劉賢默然。
這是一個很難解釋的問題。
穀梁帶兵打仗的本事更在裴越之上,雖然他被周人稱爲谷閻王,但他在戰場上素來謹慎縝密,不可能出現這種最低級的錯誤。莫說他和裴越,大梁十三座大營隨便挑出來一位主帥,都幹不出將中軍直接暴露在敵人視野中的愚蠢舉動,更遑論讓對方一支騎兵輕易衝陣。
裴越沒有催促,反而平靜地說道:“陛下,臣忽然想起一個故事。”
“哦?”劉賢微微挑眉道:“什麼故事?”
“那是發生在臣自己身上的故事。”
裴越不疾不徐地打開話匣子,悠悠道:“兩年前臣奉先帝旨意去往南周迎親,剛到建安城便遭遇一羣紈絝子弟挑釁。臣當然不能讓大梁蒙羞,便親自提刀將那些紈絝打退,沒想到最後出現一位高手,以切磋之名行刺殺之舉,臣險些便折在他的手裡。”
“竟有此事?”劉賢眉頭微皺。
裴越灑然一笑道:“事後南周朝廷告訴臣,這殺手來自大梁,乃是當時二皇子的心腹死士。”
劉賢眼神一凝,他隱約猜到裴越提起這樁往事的用意。
然而裴越卻繼續說道:“臣當然不相信這等漏洞百出的挑撥,故而一直沒有提過。後來臣去參加南朝最知名的東林文會,在那裡遭遇方謝曉之子方雲虎的襲擊,臣親手殺了方雲虎。本以爲事情能夠告一段落,沒想到在返回建安城後,居然又遭遇一場刺殺。”
他定定地望着劉賢,輕嘆道:“這場刺殺的幕後主使名叫藍知秋,他是原雄武侯藍宇的親侄兒。”
劉賢的面色略顯難堪,緩緩道:“是朝廷虧欠了裴卿。”
裴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沉聲道:“藍宇被判了斬立決,藍知秋如今還在渝州的十萬大山裡流放,當日那些刺客也都死在臣的手裡,倒也談不上虧欠。從開平三年臣入橫斷山剿匪,到這次僥倖立下滅國之功,臣已經記不清多少次遭遇來自背後的冷箭。”
他頓了一頓,面色逐漸冷肅:“方纔陛下問臣,當初在西境知道年敘是陛下派來的刺客後,是否心裡懷有怨恨,臣的回答並非虛言僞飾。但臣生而爲人,自然就有七情六慾和愛恨之心,一件往事可以忘懷,不代表類似的事情再三發生, 臣還能坦然接受。”
劉賢微微頷首。
登基一年以來他久經歷練,當然能明白裴越這番話的深意。
這位年輕的國公既是表明怨望,也是一種試探。
他想知道劉賢是否還像以前那樣坦誠,雖說從臣子的角度來看這是大不敬的舉動,但劉賢此刻心中並無怒意,而且他承認如今的裴越擁有做出這種試探的資格。
片刻過後,劉賢沉靜地說道:“根據朕掌握的消息來看,當時那支騎兵之所以能突入中軍,是因爲南安侯蘇武率領的京軍西營出現疏忽,沒有守住邊緣陣地,讓西吳騎兵撕開了一道口子。”
這一刻裴越的表情頗爲複雜。
有些欣慰,又有幾分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