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瑞祥坊,陳家小院。
聽到外面傳來敲門聲,陳老漢的妻子快步走過去,將大門拉開一條縫隙,只見外面站着一位英氣逼人的年輕女子,不禁緊張地問道:“您是?”
“告訴裡面那位姑娘,我叫葉七。”
陳妻不敢拖延,連忙將大門關嚴然後一路小跑,飛快去往陳希之住的東廂房。
片刻過後,葉七緩步踏入略顯悶熱的廂房之內,目光瞟向牆角放着的炭盆,不禁輕聲嘆息。
陳希之坐在鋪着錦緞的椅子上,微笑問道:“爲何嘆氣?”
葉七走到窗邊將窗戶的縫隙打開了一些,然後在陳希之對面坐下,語氣複雜地說道:“咳嗽還沒好?”
陳希之平靜地搖搖頭:“一時半會好不了,不過也沒什麼,我本來只是一個死人,能活着便已是你手下留情。”
葉七聞言抽了抽嘴角,她聽得出陳希之這句話不是反諷。只不過對於一個心比天高的女子來說,眼下這樣的狀況究竟是否比死去更好,恐怕誰也說不清楚。
弄玉幫葉七斟茶之後便離開廂房,出去的時候很小心地將房門關上,然後搬來一把小凳子坐在門口。
沉默片刻之後,葉七開口問道:“你如果缺東西的話就告訴我,我去幫你弄來,最好不要讓那個丫鬟在京都內走動。”
陳希之盯着她的雙眸,忽然笑道:“你今天顯得很反常,是不是裴越發現了蛛絲馬跡,你決定告訴他真相?”
葉七搖了搖頭。
陳希之打趣道:“那就是你承受不住自己良心的譴責,打算主動對裴越交代一切?說起來我有些好奇,裴越究竟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你變得跟以前完全不同?”
葉七眉尖微蹙,略有些無奈地說道:“你似乎很想激怒我。”
陳希之擺了擺手,然後將身上的薄襖緊了緊,上身縮進椅子裡,微微發白的臉龐上泛起一抹不太健康的紅,愁眉道:“你已經廢了我的武道修爲,又將我身邊得力的人遣散,就連我們陳家最後的金庫都掌握在你手裡,幾近於任你擺佈,難道還不允許我說幾句風涼話?以前在山裡的時候,你就特別爭強好勝,比武練手的時候從來不肯讓步,平日爭論起來也是錙銖必較。如今我都成了這副模樣,你既然不肯殺我,那便讓我在言語上佔點上風又如何?”
葉七聽着她的絮絮叨叨,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她記憶中的陳希之自然不是眼前這樣。
在橫斷山中的那段歲月裡,陳希之每天想的只有練武、謀算和勾連朝野勢力這幾件事,性情則是清冷孤傲,不屑於這般直抒胸臆。
陳希之一臉古怪地看着葉七,緩緩說道:“雖然我現在的處境很悽慘,你也不必將憐憫的表情掛在臉上。”
葉七斂去悵惘的情緒,岔開話題道:“你猜的沒錯,我準備將這件事告訴裴越。”
陳希之忍不住咳嗽幾聲,葉七將桌上的茶盞遞到她手裡,陳希之抿了一小口,緩了一會之後說道:“以裴越對你的情意,這件事肯定不會影響你們之間的感情。當然,事後他肯定會想辦法制造一樁意外讓我離開這個世界。譬如一場大火,京都之內盜匪難尋,但失火是很常見的事情。”
說到大火二字的時候,她臉上的煞氣一閃而過。
葉七微微皺眉道:“裴越在你心中竟如此不堪?”
陳希之聞言不禁叫屈道:“我明明是在誇他殺伐果斷,
怎會是在貶損他?其實話說回來,我現在倒是有些佩服他,一個處境艱難的庶子,抓住僅有的一次機會直上雲霄,此舉非常人所能及。當然,你也不要指望我對他另眼相待,畢竟他的機會是將我當做墊腳石。”
“我會告訴他實情,但我承諾過保住你的性命就不會失信。”葉七正色道。
陳希之淡然地笑了笑,不以爲意地說道:“你今天來找我不僅僅是爲這件事吧?”
葉七沉默片刻之後說道:“回京之後我發現他的心事很重,似乎在擔憂什麼,問他也不肯說。”
陳希之問道:“他很憂慮?”
葉七點頭道:“是,好幾次深夜他不肯睡覺,一個人在書房裡發呆。你幫我分析一下,他究竟在爲什麼事發愁。”
陳希之驚訝地說道:“果真如此?這確實有些古怪,如今他爵封國侯,劉錚想必也要重用他從而平衡軍中勢力,避免王平章那狗賊一人獨大。官場這般順意,再加上你和谷家那姑娘都願意接受平妻的安排,他應該是最風光得意的時候,有什麼好擔憂的呢?”
葉七定定地望着她,似乎有些羞惱。
陳希之連忙笑道:“好了, 我幫你猜猜看。裴越明面上的敵人有裴戎、薛濤和李柄中,這是基本無法化解的仇怨。裴戎論能力和心機都不是裴越的對手,薛濤的根基在靈州,劉錚一道罷官的聖旨就能讓他束手無策。至於李柄中,這人只是王平章的一條鷹犬,主人沒發話他就不敢動。如果是王平章想要對付裴越,那他的確得小心一些,這老賊平時鋒芒內斂,真出手時必然不會留情。”
葉七不解地問道:“王平章爲何要對付裴越呢?”
陳希之蹬掉棉鞋,雙足放在椅子邊緣,雙手抱膝冷笑道:“左右不過是爭權奪利罷了。其實你不必擔心,論心機謀算我只學到師父的兩成,遠遠及不上裴越那個狡詐之徒,我覺得京都之內沒有誰能徹底算計他。”
葉七輕輕應了一聲,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閒聊一會之後,她起身說道:“你靜心養好身體,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陳希之眼中閃過一抹暖意,點頭道:“好,你去罷,我便不送了。”
“不必。”
葉七離開陳家小院之後,在京都內漫無目的地逛着,然後便發現自己竟然來到北城。
看着遠處巍峨莊嚴的皇宮建築羣,葉七知道此刻裴越就在宮中,她不由自主地朝那邊走了過去。雖然她也相信陳希之的判斷,裴越如今應該不會有什麼危機,可是她心裡總有一股不太好的預感。
時間無比緩慢地流走,葉七站在皇宮外的長街對面,靜靜地凝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