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章不在意,但是李柄中很在意。唐攸之在西境之戰中脫穎而出,過段時間率大軍返京,接任京軍南營主帥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鑑於此前李柄中遲遲掌控不住南營的表現,軍中已經很難有他的位置。如果不能調任靈州刺史,意味着李柄中徹底會成爲閒散國侯, 就像都中很多無所事事的勳貴一樣,要不了幾年時間就會被人遺忘。李柄中今年才五十五歲,他如何甘心自己的官場生涯就此落幕?可是眼下討論的是他本人,這個時候顯然不適合開口自辯,只能在心中將裴越小兒辱罵無數次。在沉默片刻之後,王平章終於平靜地反駁道:“洛大人, 李柄中本是文臣出身, 曾官至兵部尚書,只因他在軍務上頗有建樹, 陛下才任命他爲五軍都督府大都督,而後調任南營主帥也是爲了填補穀梁離去之後的空缺。如今集寧侯唐攸之即將返京,由他接掌南營理所當然,那麼李柄中改任靈州刺史有何不可?”洛庭當然不懼王平章,但他是一個很講道理的人,神情鄭重地說道:“但他畢竟是勳貴,赴任文臣不合規制。”王平章哂笑道:“洛大人,我也讀過高祖實錄,從未見過有哪一條寫着文武不能轉任。既然當初李柄中能從兵部尚書調任五軍都督府,今日爲何不能由南營主帥調任靈州刺史?難道說國朝用人不看資歷和能力,而是必須區分文武一步不可逾越?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方是正道,凡事一味講究約定俗成,恐怕不是執政必須遵守的規矩。”裴越輕吸一口氣,堅決地說道:“陛下,縱然魏國公說的很有道理,可臣依然反對。”羣臣側目。其實在裴越回京的那天, 這些人就已經見識過他的銳利和膽氣,畢竟敢在朝堂上公然和王平章作對的人着實不多。如今見他又跟王平章對上, 很多人不禁生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感嘆。至於原本該是這件事焦點所在的李柄中,反倒沒有人關注。開平帝面無表情地問道:“朕倒是聽說過,你和李柄中有私怨?”裴越老老實實地點頭,然後說道:“陛下,臣在靈州的時候剿滅過一夥膽大妄爲的馬匪,賊首就是豐城侯的長孫李子均。臣不知道這件事和豐城侯有沒有關係,可是死在那羣山賊手中的靈州百姓至少上千人,所以臣認爲豐城侯不適合靈州刺史一職。”到了這個時候,李柄中不得不主動站出來,面朝開平帝誠惶誠恐地說道:“陛下,臣的長孫因爲犯下大錯,於開平三年被流放靈州古平鎮,此後便不知所蹤。裴越所言真假難辨,但是臣絕對沒有教唆過李子均危害百姓,更不可能讓他落草爲寇。懇請陛下明察!”誠毅侯郭開山皺眉說道:“裴越,就算李子均是真的當了馬匪,他也已經死在你手裡,這件事與豐城侯有何干系?難道你還要大興株連之罪?”裴越冷聲道:“郭大人,當初李子均勾連西吳高手謀害我, 陛下念在豐城侯有功於國才判他徒三年。但他不思悔改反而成了馬匪首領,荼毒殘害大梁百姓,難道不應該追究豐城侯管教不嚴的罪過?”李柄中怒道:“此事皆你一面之詞!”裴越寸步不讓道:“李大人,那些馬匪還沒死完,且當日臨清縣城有很多人知道這件事,其中就包括前任右執政嚴臨川老大人和臨清知縣莫青雲,你若是想要證據,我肯定能如你所願。”李柄中擡高聲音道:“李子均可不是你這種武道高手,他一個人如何能從看管森嚴的古平鎮逃出來?又如何能在靈州那個陌生的地方成爲馬匪首領?”裴越冷笑道:“豐城侯對自己的長孫疼愛有加,
誰知道你有沒有暗中相助?”李柄中氣得雙手顫抖,怒道:“你這是血口噴人!荒謬!無恥!”“咳咳……”始終沉默的左執政莫蒿禮忽地咳嗽幾聲,登時讓殿中猛地安靜下來。這位四朝元老顫巍巍地起身,對開平帝說道:“陛下,老臣認爲趙顯宏資歷尚淺,不足以擔任靈州刺史的重任。李柄中身上還有諸多牽扯,目前也不適合去靈州。”開平帝此前沒有阻止裴越和李柄中的爭執,誰也不知道這位陛下在想什麼,他聽到莫蒿禮的話之後,嘴角微微扯出一抹輕笑,意味深長地問道:“左執政也有舉薦的人選?”莫蒿禮頷首道:“老臣向陛下舉薦一人,吏部侍郎尹繼善。”吏部尚書寧懷安附和道:“陛下,尹侍郎清正端方,能力卓越,確可擔此重任。”開平帝陷入沉思之中。其實他更屬意李柄中這個人選,雖然要制約王平章,但也不能將其逼得太狠,這本就是毫釐之間的分寸把握。但是裴越的態度如此鮮明,讓他意識到這個小傢伙的確是愛憎分明。只要想想當初裴越在李氏手裡遭受的苦難,以及李子均三番五次要置他於死地的舉動,就能明白他對李柄中的看法。王平章再次開口道:“尹侍郎的資歷和能力完全能夠勝任一州刺史,只是不太適合靈州這個地方。”莫蒿禮緩緩道:“請魏國公賜教。”王平章微微欠身道:“賜教不敢當,靈州是大梁西境屏障,那裡民風剽悍局勢複雜,與內陸州府本就不同。薛濤的失職不僅僅是因爲他的貪婪,更重要的是他身爲文臣不擅軍事,以至於境內不穩民亂頻發,被西吳奸細大量滲透,這也是西境戰事前期極爲被動的原因之一。”這兩位便是如今大梁的文臣武勳之首,雖然都已經年過花甲,但思維之敏捷依舊遠非普通人能比,更不用說他們的眼界之高與見識之廣,寥寥數語就已經將話題帶到一個更高的層面。裴越雖然方纔和李柄中有過一番爭執,但是內心依舊十分冷靜。此刻他不免有些挫敗感,原本以爲自己終於能插手權力核心的決策,但是莫蒿禮一出手便輕而易舉地將他的底牌掀開,彷彿在看到他出現在殿中就洞察他的想法。實際上在他說出趙顯宏名字的那一刻,這位滎陽知府就已經失去角逐靈州刺史的資格。王平章舉薦李柄中讓他有些意外,在他的預想中這個老頭肯定不會讓李柄中離開京都,畢竟是他親自培養提攜出來的心腹,繼續留在朝中終究是一股助力,哪怕是重操舊業擠掉劉大夏接手兵部也好過去西境。他之所以旗幟鮮明地反對李柄中,當然不是因爲李子均的原因,而是不想看到自己的敵人掌握靈州。或許連開平帝都沒有意識到,靈州對於裴越來說非常重要,不僅因爲那裡的官民對這位年輕權貴非常信任和崇敬,關鍵之處在於靈州是藏鋒衛的根基所在。藏鋒衛是他從無到有打造出來的精銳,是他此刻能夠站在朝堂上公開和王平章較勁的底氣。如果在前世他所處的世界,一萬人的軍隊改變不了大局,但是在大梁這個時代,一萬精兵足以讓他能夠自保。開平帝加封他爲國侯,並且要擢升他爲北營副帥,除了平衡軍中局勢之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重視藏鋒衛的實力。 裴越不是趙顯宏的爹,不會爲了他去觸怒皇帝。他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的期望化爲泡影,只能對趙顯宏說一聲可惜。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的敵人成爲靈州刺史,前面的爭執歸根到底就是這個緣故。莫蒿禮的表態很正常,他身爲文官之首,夾帶裡的人不計其數,縱然靈州刺史的人選要求很高,他也能找出幾個完全符合的大臣。讓裴越始終想不明白的是今日王平章的態度,這老頭究竟想做什麼?如果他真的想將李柄中推上去,剛纔就應該和自己針鋒相對,可他偏偏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一開始講了幾句無關痛癢衆人皆知的道理。裴越有些頭疼,但是並未氣餒,因爲他知道相對於這些老狐狸來說,自己還只是一個新手。便在這時,莫蒿禮滿含深意地問道:“魏國公是想改制靈州?”王平章心中一凜,對上這位四朝元老透徹明亮的眼神,不慌不忙地說道:“治政需因時制宜,方能安穩國本。”殿內重臣有人已經反應過來,有人仍舊處於茫然之中。龍椅上的開平帝看着這一幕,終於明白王平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轉頭看向沉默雲,後者微微搖頭。皇帝明白過來,既然連沉默雲都不知情,那麼王平章應該不曾預謀串聯,莫蒿禮也不會刻意陪他演這齣戲。難道說這個老傢伙真的一心爲國?回首過往,他並不懷疑王平章的忠心,卻也知道對方戀棧權位不會放手,所以才一直重用他又壓制他。王平章面向開平帝,躬身一禮道:“臣有一言,請陛下裁奪。”開平帝神色鄭重起來,沉聲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