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旁邊的耳房裡,方銳被嚴嚴實實地綁在一張楠木椅子上。若是平時,他還有一絲拼盡全力掙脫的機會,可裴越用匕首在他身上不致命的地方插了七八下,如今稍微挪動都會劇痛難忍,哪裡還有餘力掙扎。
更何況鄧載就坐在對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房門被人推開,鄧載轉頭望去,立刻起身行禮道:“少爺。”
裴越走過來按着他的肩膀讓他坐下去,溫和地說道:“坐,以後在家中不必如此多禮。”
鄧載沒有任何猶豫地點頭道:“是。”
方銳瞧見裴越出現時還算正常,但是看見裴越左手握着的匕首,他不禁渾身打顫,彷彿看見魔鬼一般下意識地往後退。
裴越拉來一張椅子,坐在方銳面前,沒有再像之前那樣苦大仇深,略有些隨意地說道:“我給你兩個選擇。”
方銳實在不想在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面前露怯,然而看着對方手裡晃來晃去的匕首,他沒法再體驗一次那種非人的折磨,彆彆扭扭地問道:“什麼選擇?”
裴越平靜地說道:“第一,我問什麼你答什麼。第二,你繼續做硬漢,我還有很多法子想在你身上試試。”
方銳猶豫良久,如果今晚之前有人告訴他會折在一個少年手裡,他肯定會一腳將其踹翻,再衝上去吐兩口唾沫。
雖然只是旁支子弟,可他從小在平江長大,見過的少年天才不在少數,譬如那位已經進入陷陣營、被贊頗肖先祖的方家嫡長子,和麪前這少年比起來就要強得多。然而方銳很清楚,自己那位同族天才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少年一般,在做出那些極其殘忍的行爲時還能無比冷靜。
他寧願得罪自己那位族人,也不願再激怒面前這個瘋子少年。
裴越看着他面色變幻,也不開口逼迫,只是手上匕首轉動的速度越來越快。
方銳看着旋轉的匕首,面色徹底頹敗,認命一般說道:“你問吧。”
裴越淡然說道:“說說你的來歷。”
既然已經服軟,方銳便沒有再嘴硬,老老實實地答道:“我叫方銳,大周平江方氏子弟,不過我出身旁支,對本宗的事情不太瞭解。你要是想知道方家的事情,去查看你們朝廷的邸報可能更詳細一些。”
他沒有說實話,然而無論裴越用怎樣狠辣的手段,他都不敢出賣本宗的內幕,因爲他的家人都在平江,事情敗露的話他們一個都活不了。
裴越並未計較他的隱瞞,繼續問道:“你爲何會出現在大梁京都?”
方銳說道:“去年年初的時候,家主找到我,讓我帶一批好手分批潛入北樑境內,落腳點就在橫斷山脈中。”
“多少人?”
“一共八百人。”
“全部由你統率?”
“是。”
裴越面色凝重起來,雖然他和席先生都猜到這些山賊不是普通人,但誰也想不到這些人居然來自南周!而且還不是普通人,極有可能是平江方家培養的銳卒。
他按下心中的震驚,沉聲問道:“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方銳搖頭道:“我其實也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去年來的時候,家主吩咐我們一切聽山中主人的命令。到達山中的時候,我發現那裡居然生活着不少人,足有三四千之數,爲首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子,無名無姓,我們都只能叫她姑娘。”
“繼續說下去。”
“到了之後,我們在山裡整整待了大半年,
除了幫那位姑娘訓練手下之外,我們的任務就只是巡視周邊和打獵。哦,對了,那些人在山中比較平整的地方開墾出農田,看起來有點像是要造反的架勢。”
“光靠打獵和那點農田能養活你們五千人?”
“當然不是,經常會有糧草送進山裡,但從哪來的我不知道,這些事是姑娘和她身邊的親信負責,我們不能插手。剛開始的時候我也想弄清楚,後來家主命人送信過來,讓我只負責幫她練兵和殺人,其他的事情不必問。”
裴越稍稍思索,旋即用不容置疑地語氣說道:“那些糧草是裴戎派人送進山裡的,你也接收過兩次。”
方銳原本就不是蠢貨,否則也不會被委以重任,他很快明白裴越的用意,然而苦笑着說道:“我可以這麼說,但是沒有證據誰會信?”
裴越冷笑道:“你說的話就是證據,自然有人會選擇相信。”
方銳一聽就明白了,無論是朝堂還是軍中,哪裡都不會是鐵板一塊,誰都會有敵人。南周內部也是如此,只不過以他的身份接觸不到那些上層內幕。其實到這時候,他最感興趣的是定國公府這對父子爲何會變成死仇,只不過裴越手中的匕首沒有放下,他不敢問罷了。
裴越問道:“那位姑娘既然想造反,爲何要派幾百人出來送死?”
按照方銳的說法,南周平江方家派人來到橫斷山脈,義務幫助山中人訓練士卒。這其實不難理解,畢竟能在大梁京都附近弄點亂子,埋下一枚棋子,付出的只是八百銳卒,無論是誰來做掌權者,都很願意做出這樣的決定。但山中那位姑娘真想造反的話,最應該做的是積蓄力量,然後靜待時機,在合適的時候扯旗起事。
可現在她的行爲讓人有些看不懂,先是派人劫掠京都外圍,在京營反應過來設下埋伏之後,仍然讓數百人出來送死,這又是爲何?
方銳搖頭道:“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我們這些人說白了只是打手,這次奉命出來劫掠屠殺的八百人,將近一半是我們平江方家派來的人。我當然不同意她這麼做,但這一年的時間過去,她在山中的力量已經遠遠勝過我們,且有家主的嚴令,我不得不聽命行事。”
他彷彿陷入回憶之中,語氣飄忽地說道:“我記得當時她說過一些聽不明白的話,其中有一句叫‘民生康阜,國運昇平’,然後還嘲笑了幾句,隨即就命我們從密道出山,大部分人前往京都西南方向殺人屠村,我則帶着冷姨和這些人晝伏夜出,來到你這莊子附近。”
“冷姨到底是誰?她爲何要劫走桃花?”
“冷姨是姑娘非常信任的人,具體身份我也不知,之前她曾到這邊打探過,回去後不知跟姑娘說了什麼。原本她不參與我們這次的襲擊,但姑娘讓她跟了過來,還讓我們聽從她的命令。”
聽他這般說,裴越腦海裡大概理清楚這件事的脈絡。
假如方銳沒有說謊的話,橫斷山脈中的山賊肯定大有來歷,且在山中經營了很多年。不得不說,他們選擇的地方非常出人意料,畢竟前魏王朝覆滅之時,殘存的皇族中人面對天下亂世四處皆逆的局面,都不敢逃進極其危險的橫斷山脈中。由此也可以推斷,這些人當初肯定是朝廷必須殺死的對象,否則不至於此。
方銳這幫人是從開平二年年初潛入大梁境內,一路僞裝身份進入橫斷山脈,說明更早的時候,最晚也是在開平元年,山中人就和南周那邊有了聯繫。
至於桃花被劫走,裴越可以肯定的是這和小丫鬟的身世有關。
雖然依舊十分擔心桃花,但至少她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想到小丫鬟的身世,裴越腦海中不禁閃過那個膚色白淨的中年男人面龐。
他收起心中紛繁雜亂的想法,起身望着方銳,冷聲說道:“等我要辦的事情辦完後,我會給你一個痛快,這段時間你千萬老實一點,因爲我的脾氣不太好。”
方銳失望地懇求道:“能不能放過我?”
裴越搖頭道:“不能。”
方銳見他神情不似作僞,強烈的求生慾望促使他咬牙說道:“你還想知道什麼?只要不涉及方家本宗,我知道的都能告訴你!”
裴越淡淡道:“等我從京都回來後再說吧。”
他轉頭看着鄧載說道:“從現在開始,你和王勇輪班,各帶一人看着他,絕對不允許他在任何時刻離開你們的視線,也不允許別人走進這間屋子。”
鄧載躬身道:“少爺放心,必不會出差錯。”
從耳房出來後,擡頭已是滿眼星光,裴越只覺得身體十分疲憊,彷彿要散架一般,然而他心中卻充斥着無法消散的亢奮。
距離天明只有兩三個時辰,他將在那時離開這座莊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亮出獠牙,讓一些人吞下他們自己釀出來的苦果。
自作孽,無人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