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果真是個與無名莊截然不同的地方。
棲霞被心中這個陡然生出的念頭震撼時,她並沒有到達昭冉所說的地方,更沒有以夜光杯就口飲下葡萄美酒。
她只是朝着西天望去,那如火如荼的夕陽,像極了一樹火色的合歡。
那種地方,無論如何,都合該是她欣賞的。
愈前進,夕陽的色彩便愈明豔,最後乾脆籠罩在她眼前的整個天空,如一團恣意揮灑卻步囂張的火焰。
接連十多天持續不斷的趕路,棲霞沒有耽誤半點時間。她火紅色的綾裙,也是愈加明豔,如同被血浸染了一般——那是馬兒的汗,血色的汗。
從無名莊,過潞州,涉汾水、無定河至涼州、甘州,過張掖,跨冥水,終至玉門。
她想找到昭冉,從他感慨最深的大漠開始。
玉門是個神奇的地方,在牽馬步入城門時,她忍不住想。詩家口中春風不度的地方,偏偏有許多人,進進出出熙熙攘攘的。
同時跨入城門的,不只有她,還有名牽了駱駝的少年,十六七歲的模樣,身後綁着一隻長劍,劍鞘高傲的指天。
少年穿了一件很大的褐色袍子,鬆垮垮的垂着,極適合大漠中長途跋涉,與他身前身後牽着駱駝的商旅也沒什麼區別。
少年清秀的臉上猶帶着稚氣,偏偏一雙眼睛沒有半點少年模樣,像極了飽經風霜的老人,看透世事後才能獲得的睿智。
棲霞苦笑,這少年大概也是遭受過不少的磨難,否則也不會變的如此老成,更不會千辛萬苦的跋涉荒漠之中。
這個年歲的少年,合該是鮮衣怒馬暢遊天地,學會一些處事原則,交上幾個一輩子的朋友。
棲霞走的不快,少年卻是走的很急,他很快便與商旅們消失在轉角。爲了能讓辛苦倒置的貨物賣個好價錢,多賺些養家的費用,商旅們往往不辭辛苦的在一個有一個目的地顛簸。
她忽的想到垂在馬腹前的空袋子,曾裝的滿滿的黃金,不知夠多少貧寒人家餬口。雖處盛世,貧寒與鉅富的差距,仍是怵目驚心的明顯。
左拐右拐繞了大半座城,棲霞隨便找了家客棧住下,這裡雖並不是最終的目的,她卻也不想即刻離開,總覺得這是座有故事的城,總想聽聽它的故事。
城雖沒有可見的生命,卻也與人一樣,有着多不勝數的故事,每天都在開始,每天都在結束——天地間駐足更長久的城,見了更多人的城,合該有更多更傳奇的故事。
住店時,棲霞意外的又碰上那隊人,與那名少年。
小店位置很偏僻,客人也少,少年獨自坐在最暗處的角落,一人自斟自飲。當她撩開厚重的門臉走入時,少年擡頭看了一眼,目光帶着漫不經心的冷酷。
棲霞的心也猛地沉下,手更是無意識的握緊短劍,如臨大敵。她不動聲色的走到櫃檯前,向掌櫃低聲吩咐了一句,便在小二的帶領下到了樓上客房。
腳踏在木階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安靜的只有嘆息的店裡異常刺耳。
第三天近午時,她下樓。
小店似乎只剩她一個客人,老掌櫃懶洋洋的撥弄算盤珠子啪啪作響,熱情的小二也百無聊賴的趴在一張桌上昏昏欲睡。
棲霞悄悄走出,她的腳步本就輕巧。
那隊商旅走了,這一隊商旅又來到,玉門最不乏的便是從各地趕來的商旅,漢人、胡人,甚至是碧眼的西域人。
她一個人到了街上,很快便成了街上的一個人。
街上人很多,與她第一天見到的沒什麼區別,小商小販也是許多,買賣的均是些她在無名莊從未見過的東西,琉璃珠,孔雀羽,各種玉石,天竺來的象牙製品……
棲霞忽的聞到一股合歡的香氣,這是她唯一認得的花香。她循着望去,竟是到了一個賣水粉的攤子前。攤主是一名年輕的姑娘,長得雖算不上絕色,倒也清秀可人,淡掃的蛾眉,桃色的雙頰,分明是個活生生的招牌。
她不好意思的站着,她從未仔細看過水粉,更不曾塗抹過,甚至連駐足攤前,這也是第一次。棲霞不敢擡頭,只覺臉上火燒。
她的這種舉動,看在攤主眼中卻成了另一種表示。
女子開口:“買些水粉吧,公子,送給姑娘家再合適不過了。”
這姑娘不止長得好看,連聲音都好聽極了,是足以與沙漠的漢子相配的爽朗熱情。棲霞不禁心中讚賞,但,她還是渾身奇怪極了。
往常被錯認,她並不會覺得有什麼,只是現在,卻無論如何都拿捏不起尋常心了。
棲霞並沒有擡頭,仍是安心看着水粉,與水粉盒子。這些木盒子也精巧極了,做工雖算不上細緻,材質也稱不上珍貴,倒也真的適合姑娘家,柔美細緻的像個真正的姑娘家。
她忽的一愣,既然是姑娘家的東西,大約就與她無關了。這些柔美細緻的東西,只消她握住稍微使力,便會成爲粉末灰飛煙滅。
棲霞正思忖着如何拒絕熱情的姑娘,又忽的想到她何曾如此做過,便暗自嘲笑——她何曾怕過什麼,倒是許多泉下之人,看着她跟面對魔怪沒什麼兩樣。這樣的她,竟也有顧忌一個不相干之人的心思!
她擡起頭,張口道:“抱歉,我不買。”
女子詫異,大約沒有想到她竟如此慎重的開口。買賣之事向來你情我願,哪有什麼好抱歉的。但,既然客人說了,她也沒有不順着下去的理由。她笑言:“我家的水粉可是這裡最好的了,整個玉門城的姑娘都知,您大概是外地人不知曉,反正也便宜,買回去當紀念送給戀人最好了!”
棲霞驚瞠着神采飛揚的女子,半晌講不出一句話來。“我,我……”她想說自己沒人好送的,可又懶得解釋,更不願糾正。
“棲霞。”
就在她佇立在水粉攤子前,昭冉出聲喚住她。
溫醇的嗓音自身後不遠處傳來,棲霞身體一震——她找到想找的人了,只是不知是她找到了昭冉,還是昭冉找到了她。
“你不買,我買好了!”
昭冉,竟在玉門,竟在這條街,這座小攤前。
賣水粉的姑娘也愣住,沒想到中途插進來這麼一個聲音,這麼一個人。她愣住——來的這位公子,聲音真是好聽,長的也真是好看!
“你不買,我買來送你。”昭冉笑道,談話間已是站在棲霞身側,如以往同時執行任務時,他總會在一旁護着。
棲霞仍是沒有動作,僵在半空的螓首也不知不覺間垂下,布上紅暈,甚是不自在。昭冉對她很好一直都是,可在外人面前,尤其想到這大庭廣衆之下,總覺得怪怪的。
攤主不好意思的撇開視線,她似乎太放肆了。聽到昭冉後一句話,卻又錯愕的擡頭。依新來這位公子的話,難道她以爲的那位公子,其實竟是個姑娘?
但,面前一身勁裝低頭的人,怎麼看也是年輕俊美的公子。
側首的瞬間,女子忽的發現那被她認作公子的人右耳上,有一個若有若無的耳洞。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臉色瞬間赤紅。她竟是認錯了,她竟是認錯了!
“公子要些什麼樣的,水粉有玫紅,桃紅……”
“都拿一些。”昭冉笑道。
女子的動作極迅速,用香袋裝好好一股腦的交給昭冉。“這次就當送給這位姑娘的,算賠禮了,反正是小本生意,以後多光顧。”她紅着臉卻不失爽朗的開口。
“多謝。”昭冉道,一手拎香袋,一手拉着棲霞離開。
雖這姑娘舉動不怎麼像個姑娘家,這兩人,仍不失是對璧人呀!女子側首感慨,半空忽的落下一錠銀子,剛巧不巧的落在她手心。
女子一愣,這光芒是從方纔那位姑娘的袖中傳出的,沒想到竟是足足五兩的銀錠子。她怔了片刻便尋思着追去還了,怎知她還未找到照看攤子的人,兩個極突出的身影便消失人海。
這該是怎樣的兩個人?她不禁陷入沉思。
“人家說了送你,”良久過後,昭冉輕嘆:“你怎麼拒絕?”
棲霞淡道:“誰說拒絕了,那銀子也是我送她的。”
“強詞奪理,分明是你不想接受人家好心。”他長嘆:“棲霞呀棲霞,三年不見,沒想到你竟是絲毫沒變。”
“誰說沒變,若是沒變,我絕不會出現在這裡。”她淡嗤。
昭冉仰天笑了笑:“三年,你也該離開了。”
“你又算到了?”棲霞挑眉。
昭冉但笑不語。
七轉八轉,棲霞將昭冉帶到入住的客棧前。
“我住的地方。”棲霞淡道。
昭冉擡眼望了望,皺眉:“拿了行李去我那裡,比這裡乾淨多了。”
客棧並不髒,棲霞自然明白,否則也不會住進來。只是這街上的人多了點,聲音嘈雜了點,便被昭冉影射如此,當真有些委屈。
“好。”棲霞道:“正愁沒有個免費住的地方。”
昭冉一愣:“你出門不帶銀兩?”無名莊最常見的其實不是銀子,而是金子,一片葉子便夠許久用的,他對棲霞當前山窮水盡的情況當真有些好奇。
棲霞笑道:“怎會,我帶了足足一小袋,可惜我換成碎銀四下散了,方纔那一錠銀子,是我全部的家當。”
昭冉詫異。
棲霞又道:“還好遇上你,否則我還真不知該怎樣過活了。”
昭冉笑道:“若沒有遇上我,你的那錠銀子大約還能撐上幾天,足夠你獲得以後的盤纏。”
棲霞皺皺眉,甚至不喜他挑明瞭說:“大約是。”
棲霞朝昭冉討了錠銀子便走進客棧收拾,昭冉則是在外等她,大約過了半炷香時間才見棲霞出來,牽馬的小二也是等了有一段時間。
“怎會這麼慢?”昭冉擰眉,棲霞的行李不多,連一個包袱也沒塞滿,耗去如此之久的確不該。
“沒什麼,只是遇到一個人。”從小二手中接過馬,走遠了後棲霞纔開口,看模樣仍沉在方纔遇見之事。
“誰?”昭冉微眯雙眼。
棲霞斂神,道:“不認識,我以爲他早離開了。”若那少年真是如她所想是那對商旅的一份子,的確該離開至少一天了。
昭冉神色一暗,道:“什麼樣的人,有什麼特徵?”
棲霞一愣,認真想了片刻,道:“沒什麼,看裝扮像出入西域的商旅,只是身上背了把劍。”
昭冉眼神一緊:“什麼樣的劍?”
棲霞疑惑:“再普通不過的長劍。怎麼,出事了?”
那把劍,的確是再普通不過了。棲霞想。劍被灰色的粗布緊緊裹着,僅餘鐵色粗製的劍鞘在外。沒有任何裝束,也沒有任何東西畫蛇添足,一切都簡單極了。同那少年的雙眼,乾淨利落。
昭冉一嘆:“就這一兩天,城中大戶林家死了一個人,綽號老刀。老刀這人,你不會不記得,無名莊有他整整兩箱的卷宗。”
棲霞人一僵:這個稱呼她自然聽過,且記憶猶新,只是從未想過真人在距離無名莊千里之遙的玉門。能被她記住的人,在江湖多半都有極高的地位,能身在千里之外仍被無名莊當做勁敵的,不只是地位的問題。這個老刀,據說是隱劍門對外的一個聯繫人,控制着隱劍門西域地段所有的情報。
老刀可以隨便殺,隱劍門卻是不可輕易得罪。作爲藏匿在江湖暗處的手,隱劍門從來都像空氣一般,看不見摸不着,卻強悍的制約着江湖的平衡。這也是無名莊蒐集老刀的消息卻一直未除去這根眼中釘的緣故。沒想到,他竟被殺了。
棲霞心一顫,道:“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
昭冉道:“被壓下了。再過兩天,隱劍門大概是要來人了,林家是這樣說的。”
“隱劍門?”棲霞冷笑:“當真會爲了老刀這個棋子現身?”
昭冉不語。
江湖事切不可隨便斷言,篤定發生的事,或許在前一刻成爲笑談,而那些看似最不可能發生的,往往一舉成名,無名莊的存在便是個例子。
“老刀或許只是個棋子,但好歹也爲隱劍做了這麼多年的事。”昭冉輕嘆。
棲霞道:“話是如此,可他也沒做出什麼真正的大事,除了收了西域的消息,他似乎也沒做什麼。”
昭冉沉默。老刀的確沒什麼大的功勞,而且他做的事,也多半是些隨便找個人便可勝任。
或許,隱劍門真的不會派人前來。
但,若真有人來了,大概也要大爲吃驚。
無名莊與隱劍門,這兩個向來涇渭分明卻風頭正盛的對手,難道真要面對面的對抗了?不,大約不是了,他們二人已算不上無名莊的人了,隱劍門的探子不會目前仍得不到消息。
“你離開時,無名有沒有說什麼話?”昭冉問。
棲霞一愣:“說什麼?他能說什麼?”
昭冉嘆笑:“你走之後,無名莊可就只有他一個了呀。”
棲霞擰眉:“誰說只有他一個,你還記得梅姬?”
昭冉點頭,皺眉:“她還沒走?”
棲霞淡道:“她大概不會走了,無名鐵心留着她了,何況,她在無名莊遊刃有餘,許多人很喜歡她。”她一頓,“你我在那裡生活了七年建立的威嚴,她不到一年便完成了。”
昭冉一愣,嘆道:“無名果真沒看錯人。”
棲霞不解:“這是何意?”
昭冉道:“無名曾提過,說要給無名莊找個個性溫吞的女主,沒想到他竟真的找到了。”
棲霞眼光轉厲:“你們又瞞着我?”
昭冉苦笑:“絕非存心,真的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竟當真了。”
是呀,無名竟當真了。棲霞心頭沒來由的一冷。
棲霞緩道:“梅姬做的很好,我真慶幸當年沒殺了她。”
昭冉淡笑:“不,你該後悔。你該及早殺了她,在無名見到她之前。”
棲霞一愣後隨即朗笑:“哈哈,是呀,我該殺了她,甚至在她出生便殺了她。”
昭冉也朗笑:“她與你年歲相當,你怎麼殺她?”
棲霞意識到自己緊繃的神經,悄悄放鬆扣劍的手,揚眉道:“總歸是有法子的!”她擰眉瞧着眼前即將止住的小道,問,“你究竟住在哪裡?”
昭冉笑道:“就在這巷子,再走幾步就到了。”
又走了幾步,棲霞忽的眼一眯,訕笑:“沒想到你竟是住在死衚衕啊!”
準備推門的昭冉一愣,釋然笑道:“還真沒注意,竟在這死衚衕住了近三年。”
棲霞大驚:“你一離開就到了這裡?”
“是呀!”昭冉笑嘆:“本打算找故人喝喝小酒,沒想到他也走了,留下一個空院子。”
“誰?”棲霞心一凜,冷問。
昭冉自然發現棲霞言辭中的緊繃,卻一笑置之。“你還記得當年給你的花雕,你說摻水的那半壇?”見棲霞點頭,他接着開口,“就是他給的了。那個老酒鬼呀!”
棲霞僵住:昭冉提起那人,言語中竟是帶笑的!
“那花雕其實沒有摻水,只是還沒有釀好,酒香不夠醇厚。”昭冉幽嘆,又笑着搖頭:“那可只是五年份的花雕,自然沒有十五二十年的女兒紅好喝。”
他轉身看着棲霞,一臉凝重:“他娘子被仇家殺了,女兒也只活了三年。花雕花雕,凋謝的女兒花呀!”
棲霞這才恍然大悟。昭冉將它帶回無名莊,本就不是爲了酒,而是酒中情。那樣的酒,大概纔是昭冉真正喜歡的,也該是許多人喜歡的。
女兒紅、花雕,花雕,女兒紅……
無論是哪個,都沒有人爲她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