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深秋,大地披上枯黃色的戎裝,執着指天而立的禿枝荒山爲兵,與遙不可及的蒼穹對峙。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卻也是大地的苦難。累累碩果被毫不留情的奪取,所剩無幾,而它也如行將就木的老人,失去抖擻的神氣而只餘頹喪。偏偏,此刻的天空算得上一年最美。

輕若薄綃的雲,緞子柔順的藍,與不時掠過的井然有序的雁——此時大概算得上是天空風頭最盛之時,也才能冷眼輕視它的同伴。

天與地,大約如此,悄無聲息的相互掠奪着眷戀。

緇衣少年孤零零的站在谷底,帶着控訴的眼瞳深處,是勢不可擋的衰敗。但,在他心中,眼前卻是空的,空空如也的大地,空空如也的天空。

觸手是空的,視線所及是空的,整個天下都是空的。

少年神色帶着茫然,又有難以描摹的堅定。這兩種極複雜又對立的感情在他身上蔓延,也順帶着迷惑了整片山谷。

山谷也是傾頹的,畢竟到了深秋,就算處在溫和多雨的江南,秋天的腳步也若洪水猛獸,無情的恣意踐踏。

枯黃色延綿無邊,翻過一個又一個的高崗,直到與盛事蒼穹對抗的荒山。遠處的山猶如盾牌,護着身邊的弱小,又如一隻只的長矛,憤懣的刺入天空這個暴君的心臟。

衰敗已經算得上最殘酷的作弄,絕不能再允許任何不得體的嘲弄。

少年一動不動的站着,一個時辰前如此,半個時辰前如此,大概再過半個時辰或者一個時辰仍舊如此。

挺直的背脊如破天利刃,在衰敗的山谷中異常刺眼。

其實,少年並非孤身,距他十多米的右後方,有名鬚髮皆白的老者,正不安的看着他,不時的嘆氣。

前年來祭拜,眼前猶有一攤焦土痕,歷歷在目的往事尚跡可循。這次前來,不知焦土不見,連新生之後又臨近枯死的草,也與別處沒了分別,山谷也成了眼前一副從未有人居住過的清高模樣。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總歸少年腳下的影子不知不覺間長成與他一般長短。早開始在一旁踱步的老人,按捺不住走來,站在少年身側,緩道:“該走了。”

少年愣了一下,狐疑的回首,停了片刻點頭。

老人含笑拍了拍少年肩膀,沉聲道:“這些年過去,你也該釋懷了。”他也驀地悵然起來,“仔細算算,已經有六年了,也該過去了。”

少年眼眶一熱,喃道:“六年了,都六年了,師祖,想不過我竟跟着您過了六年之久了。”

老人板臉,佯怒道:“怎麼,臭小子不樂意跟師祖一起!”他說着揉了揉少年頭頂,雖少年的個子已與他相當,可在他這個早過了古稀年的老人眼裡,永遠都停在了初次見面時那個乞丐般的男娃兒。

少年失笑,道:“怎敢,爹知道了非得揍死我不可!”他傷心的垂首,“我只知沒想到六年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過去了,人生又有多少個六年揮霍。”

老人朗笑:“臭小子,想的太長遠了,弱冠都不到的年紀,竟提醒起連我這個即將作古之最在意之事,真是討打!”他作勢在少年背上錘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少年清咳,也不知是淋雨還是舟車勞頓,他竟是受了風寒,也難怪連師祖輕輕的一錘也受不住。他只咳了兩聲便強行剋制,一方面是不想師祖擔心,另一方面則是不想害人擔心。

這咳嗽,竟似是帶出他體內鬱結的悶氣,心情也一下子好了不少。他深吸了口氣,又深深吐出,正色道:“師祖,走吧。”

老人會心淡笑——小子終於開竅。

當年前來探望弟子的他,猝然見到那場劫殺,也傷心欲絕許久,所幸他還來得及救下徒孫。在親眼望着兩座庭院在三個孩子手中的火炬之下化作灰燼後,老人便帶着他到了杳無人跡的蜀山密林,遠離這傷心地,也遠離令他作嘔的人世。

“是該放手了,瞧眼前什麼都不剩了!”老人感慨,心底卻已經將這裡的一切烙下,甚至有時忍不住幻想他那個不肖弟子如何在這裡生活。

少年悄無聲息的睇了老人一眼,黯然垂頭。他不忍破壞老人的期望,更不忍攪亂他好心情。有些話,即使對着最親近之人也說不出口,即便心底叫囂着找到宣泄的出口。

連最近親之人都不能講述之事,自然不能說給外人聽,自然只能一個人藏在心底最隱秘的角落,連翻出晾曬也不能。

誰說什麼都沒有,這裡的一切都住進了這裡。正想着,少年忽的感到心口一熱,彷彿突然間住進許多東西。

少年先一步離去,若他不主動離開,師祖也只會放任,而他絕不能再這般人性了。師祖年歲大了,經不起他這樣的折騰。

天空不知怎麼陰霾起來,帶着山雨欲來的壓抑,連綿的山地,也陡然披上芳草荒亂的悽迷。

少年的心,再度沉下,一發不可收拾。

出事的前一天,也是這種天氣。

當時,他料到了會出事,與他兩個結義兄弟一般,在聽到兩聲猝不及防的巨響後,便猜到了危險迫近,便想到了即將面臨着空前的劫難。

他,及他們都沒想到的是,那根本不能稱爲出事。

匆匆趕到之際,三人才發現一切均成定局,他們也不過是老天殘忍作弄的對象,無力迴天。

他們被擋在外圍,策動手臂以劇痛爲利刃,卻偏偏擋不過那些作弄的手腳。他們被人牽制,無一例外。而後便被無情推攘至人前,冷笑聲響徹耳畔。

眼前是倒下的二人二馬,人被遠遠的拋在前方,死氣沉沉的倒在地上,棗紅駿馬則是四蹄翻飛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馬是種高傲的生靈,他聽父親講過,說它們只有死時才接受躺在地上的屈辱,才甘願讓自己接受大地的安慰。

看着看着,他的雙眼不知爲何迷濛,無論是駿馬還是與他至親的人,都變成模糊的影子……

少年似重回當日,驀地變蒼白孱弱,手腳也不住的顫抖着,承受着當日冷徹髓骨的秋雨。

瓢潑大雨從天空澆下,澆在躲在樹下的他身上。鼻端充斥着大火肆虐的煙塵,眼前是兩團巨大的火焰,在雨天仍肆無忌憚的燒灼,一個他則是在樹下瑟瑟發抖不敢向前。

那時的他,當真算得上冰火交融。

大火是在兩個院子上燃起的,一個是他的家,另一個是他兄弟的家。他的兄弟不止放火燒了自己的家,也一併幫他燒了。與其擱置着被外人糟踐,不如一把火燒了的乾脆!

火熄後,看着兩名兄弟直挺挺的跪在灰燼前,他不動一動,看着三人上了殷家的馬車,他一動不動,直到師祖找來將他帶走。

他叫齊無爭,他的兩名兄弟一個是殷無情,一個是殷無心,三人有個共同的小妹,有個好聽的名字,殷無塵。

他恨,恨江湖,恨殷家,恨連同自己在內的所有人。

齊無爭忽的打了個哆嗦,擡頭望了望,竟也下雨了。離開時下雨,上次祭拜時下雨,這次竟也一樣,生怕他忘了當年。

縮了縮頸子,齊無爭扯了扯開始黏在身上的衣服,面無表情的追上不知何時已領先他五六步的師祖。

“竟又下雨!”見他跟上,老人忽的吐出一句抱怨。

齊無爭一愣,良久才道:“是呀,又下雨了。”

去山谷的路上已經不是幾年前的荒涼,往來雖仍不怎麼有人煙,至少有了一間驛站。

雨愈下愈大,待二人渾身溼淋淋的走到驛站裡面,雨已經有了傾盆之勢。

雨一下便是三天,驛站的住客也由他們兩人增加到十一人。

大雨困住了商旅過客,自然也困住他們。齊無爭無論怎麼不甘願,都要等到雨停才能出發,都不能將自己連續關在房間三天。

踩着咯吱作響的老舊樓梯,齊無爭一露面便看到靠窗桌子前與人相談甚歡的師祖。他一愣,不甘願的走去——見到師祖,總不能一聲不吭的走開。

與師祖聊天的是三個四十來歲的漢子,粗獷魁梧,乍一看有些嚇人,聽他們高談闊論起來確實豁達淳樸。側身對着齊無爭的衣着光鮮的師祖,與這些人竟也沒有半分格格不入。

“師祖。”齊無爭走去躬身拜見。

老人含笑頷首,欲介紹給眼前這幾個興致勃勃的新友人認識,見到齊無爭一臉冷漠,便也只好作罷,遂轉而叮囑:“你也該餓了,先用飯要緊。”

齊無爭頭也不擡,“是。”

他說完便打算退去,距他最近的漢子卻嫌麻的制止,笑道:“老叔客氣了,咱們擠一擠怎麼也容得下這娃兒,你們說是不是!”三人也變真的挪動幾分。

老人卻是有些爲難了。他知徒孫的性子,偏偏這幾個爽快漢子盛情相邀。眼角餘光瞥向齊無爭,他果然不該冷漠,暗自瞠瞪的目光中甚至夾雜了幾分震怒。

“小孩子靦腆,不愛見人!”見他良久不動一動,老人笑着打趣,對那些明顯吃驚的人道:“咱們繼續,繼續,不用理他!”

齊無爭截獲師祖暗示的目光,迅速折身走開,一言不發。

原本歡鬧的氣氛,登時變得詭譎凝滯。

好在齊無爭沒有走遠,距離不過一桌,一坐下便默默問小二要了幾張餅子幾碟小菜安靜吃了起來。

剛好面對齊無爭的漢子不以爲然的擰眉,搖頭悵然嘆道:“我說老叔,這可不好!”他一本正經,“將來可是要養家餬口的人,豈能這般畏畏縮縮!”

老人略帶苦澀的笑,卻也僅是一笑置之。“吃飯吃飯,不理這。小孩子嘛,總歸有一天會長大!”

“說的是說的是!”

“吃飯吃飯,可餓死我了!”

四人舉杯對飲。潤喉後,忽的一人道:“剛說到哪裡了?”

“說到哪裡,這……”

齊無爭這猝不及防的出現,與奇奇怪怪的行徑,的確將他們方纔討論的話題打散,連銜接也找不出。

“先不說這個,”實在想不出後,一人神秘兮兮的壓低聲音開口:“我有天大的秘聞。”

“什麼?”老人之外的兩人不約而同的追問,也自覺的壓低嗓音。老人則是心底難安的悄悄看着齊無爭,一時不察身邊情況。

沒想到先前宣佈的人,偷偷摸摸了瞧了瞧四周,又將不明所以的二人靠向中間攬了一攬,才小聲開口:“前些日子我去了趟洛陽,聽說那裡又有一個家族醞釀着崛起。”

老人失笑,竟是爲這點事,枉他大費周章。其餘二人也大失所望的嗤笑,其中一人道:“那種地方,還不是整天上演這些事。再說,醞釀又如何,反正不出多時又重新倒下,跌得更重!”

老人也贊同這種說法,守業已經足夠那些世家子弟耗上一輩子心血,何況在守業的同時開闢。沒落的世家他見的多了,能重新立足的卻從未見過,更別提是崛起。

那人驚慌的瞪着三人,衝老人開口:“怎麼,老叔您也不信?”他不禁稍微擡高聲音,又迅速降下,“這事在洛陽城可是傳的風生水起,連朝廷都前後多次派人哩!”

老人擰眉:“朝廷,都驚動朝廷?”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據說他們家有個女兒過兩三年就要被封爲郡主,叫什麼……什麼……對了,無塵郡主!想想纔不過十歲的女娃兒哩!”

“當真如此?”

“是呀是呀,快細細講來!”

老人忽覺異樣,便側首瞧了眼徒孫,剛好發現他手中的筷子竟是在半空頓了一頓。

那人故弄玄虛的喝了口水纔開口,嘆道:“單憑這十歲的女娃兒能出什麼風頭,她背後的人才叫一個厲害,十幾年前退居洛陽的性格乖僻老王爺,與他都是相識多年的忘年交!”

“這麼厲害!”

豈料那人笑着搖頭。“這就算是厲害!”他無比感慨,“若你們知道他真是年紀,纔要嚇上一跳。”

“如何?”

他又搖了搖頭,帶着強烈的不甘願。他不說話,只是用手比了兩個數字。

“多大?”其中一人大呼,也不知是沒看清還是真如那人所講的嚇到。

他便又比了一次,嘆道:“十九,才十九歲的少年呀,比我家那混小子還要小兩歲!”

“哪家公子,怎麼稱呼?”

“說來你們可能沒聽過,那個家並不怎麼出名。”他一停,“就算是曾經出名過,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快說,哪這些廢話!”一人迫不及待的斥道。

那人呵呵笑,不改故弄玄虛,道:“殷家,殷無情。”他小心翼翼的模樣似是生怕被人聽去。

齊無爭擱在嘴邊的筷子忽的抖動,“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引來衆人目光,包括正侃侃而談的幾桌客人。他迅速抽身離去,連向師祖告別也不顧,便匆匆上樓,步履紊亂。

“他怎麼了?”一人忽問。

老人也是一愣,收回視線淡道:“無礙,舊疾復發。”

“唉,小小年紀……”一人痛心疾首嘆道,正是起初看不慣齊無爭行爲的那人。他喟然的模樣帶了幾分惋惜,方纔之事卻也釋然——原來是宿疾纏身,怪不得性情怪誕了些。

“老叔不用去看看?”一人謹慎問,似是生怕觸到忌諱。

“不用,這時候他總不喜歡有人在身邊。”他視線循着齊無爭消失的方向望去,淡然掩飾着痛心,“放他一個人調節就好。”

“是是。”

齊無爭再次聽到的聲音是推門聲。

他明白是師祖來了,無論是這推門聲還是腳步聲,正個驛站只有師祖一人能做到。沉穩,凝滯,若不是有極深的內力,與極深的感情,根本沒有這種暖和的音律。

此刻,他正坐在窗前,沁涼的風與冰冷的雨卷攜着彼此打在他臉上。面無表情的蒼白陰沉的臉。

齊無爭沒有開口,他只當自己尚未清醒。

在那三人談及洛陽的無塵郡主,與她不過十歲的年紀時,他便已經緊張到不能呼吸。而聽到殷無情這三個字時,則乾脆斷了心跳。

原來,他們在殷家並沒有受苦。原來,他們在殷家過的如魚得水。

他早該想到了,齊無爭暗咒。若當年殷家人是爲了報復找到那裡,絕不該留下他們四個。他們的目的並非大伯伯母,更不是他爹孃,而是那裡姓殷的三個孩子,兩個是他兄弟,一個是他此生唯一的小妹。

無塵郡主,便是殷無塵了,她今年剛好十歲。殷無情則是如他們所言,前不久才過了第十九個生辰。

天下姓殷的或許不少,但在洛陽而能名動天下的殷家,也只可能有那一個。

原來,他們已經成了殷家一部分,也成了他最恨的一部分。

“他們並沒有投靠殷家,只不過換了個法子,與他們妥協。”老人按住他抖動的肩膀,緩道:“我問了些詳情。”

“殷無情被稱作洛陽公子,是殷家在臺面上的支撐,暗地裡卻是不遺餘力的追殺。姓殷的已經有不少死在他手上,就算不是因他而死,多少也沾上關係。”

“流言蜚語雖信不得,可就算捕風捉影也有些依據。這幾年,或傷或亡的殷家子孫,大約都與當年那事有關。”他停了一下,“你或許知道這個人,殷沽,他死了。”

“他們勢力太弱,沒有個強大的靠山,這些年不可能過的安安穩穩的。”老人嘆息,視線落在遠處:“你或許該抽個時間探望一番。”

老人又停留了片刻,見齊無爭仍一言不發,便悄聲退去。

齊無爭緊闔的雙眼,忽的涌出兩行熱淚。這絕不是哭,而是太激動了。他並沒有孤身一人,他固若磐石的兄弟與蓮藕娃娃般的小妹,都還與他站在一起。

而與殷家的仇,只要與他們一起便足夠了,他不需要過多的幫手。

時隔多年,他能得知他們活的很好,得知他們仍與他並肩,大概算得上是老天爲數不多的幾次開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