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欠你一個人情,”少年笑嘻嘻的宣佈,忍着劇痛面紅耳赤,額頭也冷汗涔涔:“若有機會一定報答!”
“不用。”齊無爭脫口而出。
少年眉一擰:“不可能,我又不是不認賬,你倒是說個理由!”
齊無爭冷麪以對,少年卻反而纏的更緊,竟乾脆搖起他手臂來。若齊無爭懂得點世俗人情,或者不是獨自一人沒有玩伴,定然明白這是種撒嬌的行爲。也正因他不懂,才只是厭惡的看着少年扒住自己的手。
厭惡之後,卻是驚異——這少年的雙手,與他的竟有天壤之別。瘦長白皙,柔弱無骨,怎麼看都怎麼奇怪。他更惱火了,卻也對少年的糾纏沒轍,便冷道:“我們不會再見面。”
少年一愣,悵然道:“是呀,萍水相逢,本就沒什麼後續之事。怪不得爹爹總說我不適合出門,總說我拿得起放不下,不適合行走江湖的行當。”
齊無爭忽的自責,也不知如何勸解,片刻後見少年也不動聲色,便道:“你不是扭到,若不盡快將瘀傷劃開,下面的路更難走。”
少年則是一愣,瞪大雙眼瞅着齊無爭,片刻後忙把手上的腳收回,牽扯到了也不敢乎痛。“不必,不必了,已經好了。”他忙解釋,話音剛落便悔恨起自己來——這些話分明欲蓋彌彰。
“若你不會我可以幫忙。”齊無爭淡道,見少年不自在,心頭大爲驚異,遂冷漠解釋:“我不喜與人接觸,尤其走動時。”
少年見齊無爭明顯不悅,也爲難起來,期期艾艾的閃躲着開口。“我、我,我努力不碰到你便是!”他嘴硬的嗆聲,隨即又低下頭:“可我真不想爹知道,否則又要捱罵。”
齊無爭一笑:“你常捱罵?”
少年鼓着雙頰,忿忿道:“豈止是經常,簡直比一日三餐更頻繁。”見齊無爭淡笑,心情也飛揚其,“你呢,別說年少時不捱罵!或者,該是捱揍。”
齊無爭失笑:“你的確沒說錯。”他眼神一暗,閉目掩飾,“不過那也是許多年前了,現在我可不會捱罵了,更不會捱揍。”他倒是懷念起往事來,想到父親蒲扇般的大掌,想到父親母親有事無事的鬥嘴……
少年並未察覺他黯然,得意笑道:“我就說是,人翅膀沒長硬的時候怎可能不捱罵,不過,等我飛的高了,看誰還能罵我。”他洋洋得意的高談闊論,驀地發現陡然安靜下來的齊無爭,不禁怔住。
“我不會捱罵,倒是捱了不少拳腳。”齊無爭忽的悵然開口,忽的察覺異樣便睜開雙目提醒少年:“若你的瘀處不盡早劃開,恐怕有的罪受。”
少年一聽也皺眉:“真的?”
“騙你做什麼!”齊無爭苦笑。這少年大概沒怎麼受過苦,竟連這種常識也不知,不像他,大概沒什麼不會不懂的了。
“這……”少年還在猶豫,爲難的看着手上的右腳踝,再看看齊無爭,小心確認:“真是這樣?”
“信不信由你,反正痛處不在我身上。”齊無爭道。
少年又想了片刻,視線瞄來瞄去,良久深吸一口氣終於下了決定。“我決定了,就這樣下去好了,反正也沒怎麼疼。”他朗道,語畢卻又頹然弓身,“不行,我再想想。”
齊無爭卻是已經失去勸他的興致,笑了笑便閉上雙眼小憩。那股莫名的脂粉氣再度傳來,直叫他欲掩了口鼻。
“唉,我想通了。”少年小聲道,大概真的想通。
“如何?”
片刻沉寂之後。
“還是揉一下好了,我發現它愈來愈疼了。”他小聲嘟囔着:“可惜我又不會,否則早自食其力了。出來這麼多次了,從沒碰到這麼慘的時候……”他驀地輕輕扯了扯齊無爭衣角,“可不可以再請你幫個忙?”
齊無爭眼也不擡:“說。”
少年低頭不好意思的開口:“再幫我一次。”良久等不到齊無爭答覆,他正色道,“這份情我會還的,只要你開口,我纔不是知恩不報的小人。”
齊無爭睇了他一眼:“你說的。”
“先等等!”見齊無爭準備坐起,少年忙制止。
“你到底想怎樣?”齊無爭不悅的斥道,面色鐵青。
“哎呀!”少年見他寒了臉,也變怯懦起來,只知垂着頭逃避。趁着齊無爭耐力盡失的前一刻,猛的擡頭,爲難的紅了一張臉:“告訴你好了,不過你可要撐住,不許大驚小怪,也不許問我奇奇怪怪的問題……”
見少年不知怎麼變得絮叨起來,齊無爭忙截斷他類似自語的嘟囔,道:“好。”
比之齊無爭的果斷,少年的拖沓顯得更令人難以忍受。
“哎呀!”少年長嘆,沒想到他答應的如此爽快,彆扭的撇開臉:“先說好了不許笑。”
齊無爭臉色更難看:“你到底說不說。”他作勢打算起身。
“說,說!”少年也急,忙道:“我是女的啦!”
齊無爭愣住,質疑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梭巡。倒也不無可能,他想,這少年與一般少年的確不同,作爲少女雖粗魯些,倒也不少年身份更說得過去。
“你怎麼了?”已換做少女身份的少年扯着雙手不安問道。
齊無爭回神。“沒什麼”他完便起身與少年錯開半步,作勢蹲了下去。
“你要做什麼?”少女大呼,險些尖叫。
齊無爭擰眉,淡道:“你不是要我幫忙。”
“哦!”少女被他喝聲嚇住,忙正襟危坐,乖乖將抽回的腳踝深處。她摒棄凝神緊盯着齊無爭,大氣也不敢喘。
“你說會報答我?”皺着眉脫掉少女黑色錦布暗花靴子,齊無爭忽的開口。
“是呀,目前我欠你三個人情,你可以要我半三件事。”少女正色:“只要不違反江湖道義,只要你說,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半似誓言的話令齊無爭失笑。“言重了。”他淡道:“不用三件,更不用刀山火海,你一定辦得到,輕而易舉。”
少女驚笑:“真的?那你快說!欠人情可是會叫人吃不下睡不好,我可不想這樣。”
這少女似乎很習慣自言自語。齊無爭悵笑。“回答我一個問題就行,這三件事一筆勾銷。”他道:“告訴我你姓名,我可不想連被誰拉下水都不知。”
“這,這……哪裡話,我何時拉你下水!”少女紅着臉嬌斥:“我姓古,單名一個蘭字,空谷幽蘭的蘭,可惜不是空谷幽蘭的谷。大家多叫我蘭子或小蘭子。”
“我爹名諱振山,與劉叔是結拜兄弟,我們這是威遠鏢局,正是爹爹與劉叔年輕時一手打下,在玉門可是大名鼎鼎!”
“不過,這趟生意之後,劉叔說要金盆洗手不做了,沒了大總管的鏢局恐怕也維持不下去了,我看爹爹這些年之後對走鏢之事興趣缺缺,以後我也沒什麼機會出來走走了……”她忽嘆了口氣,不自在的瞥開視線,“告訴你這些做什麼,真是的。”
古蘭正是威遠鏢局總鏢頭古振山獨女,因孃親早逝便由古振山帶在身邊一手拉扯大。爲行江湖之便,他也只得將俏生生的姑娘做小子養。如今這古蘭年已十七,若生在一般家庭的姑娘早情竇暗生芳心暗許,古蘭卻仍沒有半分姑娘家模樣,除了喜香喜潔,便真成了男兒性子。
“小蘭子。”齊無爭似笑非笑道:“不錯的稱呼。”
古蘭臉一紅,啐道:“誰準你叫的!”她別開臉,“一點都不公平。”
“怎麼,這可是你答應的?”齊無爭佯斥:“做人切不可言而無信。”
古蘭哼道:“誰要反悔!只是,只是……”片刻脫口而出,“我可不想連欠了誰都不知。”
齊無爭暗笑,俄而道:“齊無爭。”
“啥?”古蘭一愣。
齊無爭嘆道:“我說我叫齊無爭。”
“齊無爭?”古蘭似笑非笑的低喚:“不錯的稱呼。”
齊無爭失笑,正色道:“好了。起來試着走走。”
古蘭望去,靴子果真重新穿在腳上。她小心活動腳踝,竟果真不疼。“太厲害了!”她笑着驚呼:“不疼了!”見她急於坐起,齊無爭忙將其按住。“我太心急了。”古蘭不好意思的搔首。
齊無爭淡笑不語。
古蘭試着走了幾步,果真好了大半,走起路來也敢使力。“沒想到你還是個大夫!”她笑嘆:“我還以爲你只是個樵人呢。”
“樵人?”齊無爭皺眉:“我像?”他倒是從沒想過這種問題。
古蘭朗笑,裝模作樣的繞他走了一圈,停在他面前。“之前還挺像的,越看越不像了,反而更像大夫。”她板起臉:“說,你是不是隱居在這裡的大夫?”
齊無爭失笑:“我倒寧願像個樵夫了。”
“不過你這點功夫可真不是一般大夫能做到的。”古蘭活動着腳踝開口。
齊無爭淡道:“沒什麼,多受幾次傷就懂得了。”怕古蘭繼續追問,他轉了話題,“停的夠久,也該出發,時辰不等人。”
說完便徑直朝衆人走去,仍滿腹疑問的古蘭也只好跟上顧全大局。
行走時,古蘭仍舊依着齊無爭而行,她倒是沒有任何不適,齊無爭不同了。自從知曉她女兒家的身份,找到那抹脂粉氣的源頭,他總是有意無意的拉開而人距離,偏偏古蘭不以爲意,總是無心的黏了上來。
齊無爭也不好阻止,畢竟人家是姑娘家,江湖人又沒怎麼有禮教衝突。
餘下的一個時辰,齊無爭走的難受極了。
這次叫停的卻不是他了,而是古振山。“時辰已晚,紮營休息。”他朗道。
天色已見暗沉,不見天日的密林接受到的光照本就稀少,示意傍晚更早降臨。加上此處地形陌生,也不敢輕舉妄動。
齊無爭停下時,剛好一束不知被折射了多少回的光線闖入眼中,昏黃而柔和。他心頭忽的一愣,時間過得如此之快,他竟是連察覺也未察覺。也該回去了,他想,否則師祖就要問東問西。
他望了眼疲憊不堪正扯着他打算找處乾淨地休息的古蘭,眼神蒙上一層陰鬱。齊無爭盯住,抽出被古蘭捉住的手肘,道:“我該回去了。”
古蘭側首,一驚,“回去,去哪裡?”
齊無爭淡笑:“自然是回家,待會兒晚了,我可是要捱罵了。”
古蘭咯咯竊笑。“你長我幾歲還沒管的這樣嚴實,我以後的情況也不妙呀!”她又扯了扯齊無爭,將其拉到近處,附耳道:“我去跟爹說一下,你趕緊走,天黑了路難行。”她忽的蹙眉,“你明天還得來,說個時間我心裡好有個底。”
齊無爭想了片刻,算上早飯與路上耗費的時間,怎麼着也得到了辰時。“辰時三刻我定能趕來。”
古蘭臉色一暗,有些失望:“這麼晚……”不過未等齊無爭解說便又釋然一笑,“也差不多,畢竟你還要走來,路上至少一個多時辰。你先等着,我去知會爹一聲。”
齊無爭笑着她蹦跳着離開,心底在意的卻是該如何跟師祖交代——實話實說,還是顧着師祖心情一言不發。
沉穩的腳步聲令齊無爭回神,擡眼便看到古振山與在他身後心不甘情不願的古蘭。
“爹說有話跟你說。”古蘭率先道。
齊無爭心一冷,他雖明白古振山心意——江湖行走,小心使得萬年船總不錯,心底的無名火卻怎麼也壓不下。**湖大約都是這般,他想,視線瞥過古蘭落在神色冷肅的古振山身上。
但,等了許久,他卻仍是一言不發,兀自用一雙虎目上下打量齊無爭。齊無爭本就因他這刺探的舉動惱恨不已,便也低頭眼不見爲淨,豈止這在旁人眼中成了惴惴難安。
最先抗議的是古蘭,也是唯一抗議之人,其餘人多半在等着瞧他笑話。
“爹,天就黑了,也該放人家回家了!”她跺着腳扳着爹爹手臂撒嬌,看的齊無爭直愣。
又僵持了片刻,或許真是拗不過女兒,古振山點頭同意,目光仍緊鎖着齊無爭。
齊無爭斂衽欠身,衝笑的恣意的古蘭淡笑,轉而對古振山道:“請借一步講話。”
古振山腳步沉了一下,揮退準備跟上的古蘭,走了近百米處才停下。
“不瞞古總鏢頭,距離此地不遠處有一窩匪賊。”齊無爭淡道。
古振山雙拳緊握,聲音緊繃:“你這是何意?”
齊無爭道:“此處距他們勢力所及尚有七裡之遙,古總鏢頭毋須擔憂。”
古振山道:“叫我如何信你?”
齊無爭淡道:“信不信由你。我明日辰時三刻會到這裡,之前切忌輕舉妄動。入夜後熄火噤聲,總之小心爲上。”他說完便幾個輕躍上了枝頭,看的古振山直心驚膽寒,卻也信了齊無爭之言。
伸手如此高妙的少年,自然不屑與匪類爲伍,只可惜依舉動而斷與他們非友。他惋惜的歸營。
齊無爭的一舉一動卻是被古蘭看得一清二楚。她因爹爹不讓追隨便跳上高處的樹枝觀察,剛好看到齊無爭出神入化的輕功,當下看的傻眼竊笑——原來齊無爭竟不只是個樵人、大夫、隱者,還是個當之無愧的武林高手!
“今晚禁火,大家吃些乾糧早早歇息,明早趕路!”古振山說完便從一匹馬上扛了半隻麻袋下來,取出乾糧分予大家。
一衆鏢師雖心底不滿,見他黑着一張臉便也不敢言語,草草吃了些東西邊各自尋着合適的樹幹倚着睡去,一夜好眠。
唯一知情的古振山,則一夜未闔眼。
這趟鏢,到了此刻,他竟開始懷疑對錯!
託鏢人是被往來西域的商旅稱作“玉門商王”的林家,區區幾箱藥材,出面的卻是林家主事者林益,酬勞也是他這些年所見過的最高行情,與紅貨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