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杜晦言!”浮光見他悶着不說話,便率先開口。

“啥?”

“方纔把你踹到水裡,是我不對,我道歉,你有沒有什麼想說的?”浮光挑眉,若幾個師兄師嫂知道她口中有朝一日能吐出這些詞,大概要興奮的額手稱慶了。

杜晦言微怔,見浮光大大方方的道歉,沒有一星半點的扭捏,他倒是不知如何起來,“沒,沒什麼好說的。”

浮光忽的起了捉弄他的想法,英氣的劍眉一橫,道:“當真沒有?以後可沒機會了!”

杜晦言面帶難色的擡頭。“這……”他側首想了良久,先是顧及浮光女兒身份,又想到不該對人妄下斷語,尤其二人才相遇尚未脫離陌生人立場,可回想遇見她這段時間的遭遇,肺腑又憤懣着不吐不快。“以後……注意便是……”對上浮光毫不遮掩的視線,剛行至脣邊的話散去,取得代之的是這傻言傻語。

浮光卻被取悅,哈哈笑了起來。“你餓了?”她瞥着水面問,不知有心還是無意。杜晦言呆愣愣的應了一句,雖說民以食爲天,可被人問及卻總也難免窘迫,尤其他還是面子比一般人更薄的書生。

“乾糧不能吃了,丟了餵魚好了。”浮光忽的躍起吩咐。杜晦言一愣,“這……”他想說餵了魚他可真要捱餓,可惜真的無法說出口。浮光揚眉一笑,“你餵魚,我抓魚,有舍有得,也不算我們不講理!”

杜晦言失笑,浮光卻是一躍跳到水下,片刻後卻又露出頭,衝他叫道:“快點呀,你不餵魚我咋抓魚!”見杜晦言一臉茫然,搖頭失笑,“不將魚引來我怎麼抓,真是呆瓜!”

再一次被罵呆瓜,杜晦言卻是笑了,忙不迭的照做。

浮光又潛入水下,偶爾纔會浮出,時間之長令杜晦言幾度咋舌。她浮出也只是爲着呼吸,眨眼便又浸入,烏黑的長髮散在水中,柔軟的水草般將她包圍,與輕緲的淡灰衣衫相襯,異常鮮明。

杜晦言看的仔細,想的也仔細,不知不覺間竟是對上手舉着一條來尺長鰱魚猝然竄出的浮光。他微怔,不自在的收回視線,浮光的音容笑貌也怎麼也揮之不去。

“哈哈,終於給我抓到了,貪吃鬼!”浮光大笑着以雙肘擊水躍起,將鰱魚抱在懷中走向杜晦言,揚眉一臉得意,“如何,這條足夠了吧?”

水從她身上漫下,腳邊洇溼一片。杜晦言只覺被她灼灼雙目盯的正緊,稍一擡頭稱是便又低下。不知爲何,面見漫不經心的浮光,他心底總有些異樣,甚至有些慌張。

浮光卻是調皮的將鰱魚擲於杜晦言懷中,蹦蹦跳跳的險些重新落入水中,還是浮光快樂一步抓住交給他拿好。她瞧杜晦言一臉不知所謂,笑道:“我捉魚你烤魚,這才划算!”

杜晦言爲難,偏偏魚兒又給他找麻煩,令他險些幾度失手。浮光訕笑不已,卻也貼心問道:“你不會烤魚?”

杜晦言忙不迭的點頭,卻又搖頭:“我從未做過。”

浮光不在意的將鰱魚取回。“也是,書生家的哪會做這些粗活兒!”她拍拍杜晦言肩膀,道:“你也不必介意,交給我便是,只要你要我跟着,以後這些活我包了!”

杜晦言心頭一熱,忽的因沉默難安,遂開口:“我也不是不會,只是從未做過。”祖父好佛,家裡日常飲食的魚肉均是三淨肉,他自然也就不知如何下手了。他心念一轉,問:“你可知道什麼是三淨肉?”

正從懷中取出一把短匕的浮光微愣,“啥?”

杜晦言道:“三淨肉,”猜測浮光大約不知,他心間竟是一樂,遂解釋,“眼不見殺,耳不聞殺,不爲己所殺,是謂三淨。”可話音剛落他便察覺不合時宜,便一陣懊悔。

浮光低着頭脫鞘準備颳去魚鱗,杜晦言見狀忙移開視線。浮光不悅,嗤道:“有什麼看不得的,還不是照樣拿它果腹!”意識到或許言重,她細聲辯解,“什麼三淨不三淨的,只不過是爲自己找個心安理得的說法罷了!”

杜晦言仍是不語,詫異的看她,竟也真的不覺有異。浮光卻是誤會他意思,以爲他還耿耿於懷,便道:“好了好了,不看就不看,以後我負責殺魚烤魚,你負責吃就行!”

杜晦言失笑,“你說話還真——直接……”觸到浮光滿臉的不以爲然,他忙加一句,怕唐突惹得佳人不悅,“不過倒是挺有道理。”

“這個自然!”浮光揚聲,順手一劃便剖開魚腹,杜晦言好奇的湊近,蹲在浮光身側細細打量,浮光微怔,“你做啥?”

“陳涉的魚腹藏書,我來看看。”杜晦言笑着開口:“還有那個魚腸劍,得是多小才能塞得進來呀!”見到這麼一個有趣的人,他也不禁多言幾句。

“這可別問我。”浮光努努嘴,吩咐:“去那邊折根枝條來,我好將它串起來烤,順便找些乾柴。”

杜晦言一手那了楊枝一手抱乾柴回來,浮光卻是不見了蹤影,剖好洗淨的魚與清洗乾淨的短匕均擱在石頭。他微怔,“浮光?”放下手中東西他又走遠了幾步,喚道:“浮光……浮光……”

“譁”的一陣水聲,杜晦言擡頭便看到大片的水花散在如鏡水面,激起的漣漪一圈一圈,浮光恰恰處在正心。陽光灑在浮光身後,這個浮光與那片浮光融成一片。

“你……”杜晦言哭笑不得,又抓了條魚的浮光如出一轍的躍出,蹭了他一身水。倒也清清涼涼,他想,如此也只得苦中作樂。

待兩條魚均是清理乾淨,浮光取過他折來的楊枝,搖着頭丟在一旁,只說了句“你等着!”便一躍離去,片刻後帶了兩條新鮮且硬直的枝條來。原來他拿到的太細了,根本承不住重量。

浮光將枝條細細清洗,剝去表層的綠皮,將一頭削尖由魚嘴穿過魚尾穿出固定。她將其交給杜晦言,命其拿好,便拿出火石架起乾柴生火,再將兩條魚架於其上。她見杜晦言只知站着,好笑伸手道:“外衫給我。”

杜晦言雖狐疑卻也依言,解開外衫交給她。浮光見他如臨大敵模樣,笑着拍了他一下,斥道:“我又不是猛獸,不會吃人!”她拿着外衫一躍走遠,將其掛在見陽迎風的樹枝,“曬乾了好穿,你先在那裡呆着,我等下回來!”

話音未落,浮光已不見蹤影,杜晦言不知爲何心中悶悶的,只好坐下幹瞪着兩條即將變作美味的魚。視線劃過浮光消失方向,那把雖在暗處仍熠熠生輝短匕奪去他視線。

且不論鑲在中心的湖綠寶石,單這烏金鞘便不知價值多少。繁複古樸的紋案,精緻細膩的做工,與用作點綴的金線相映生輝……

“想啥呢,這麼出神?”

杜晦言回頭,不禁愣住。浮光竟是換回女兒裝,換回女兒裝的浮光竟如此悅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終其學識,也只有在《詩經》中找出這句貼切。意識到不合禮教的舉動,杜晦言心如擂鼓。

“沒,沒啥!”他垂頭,浮光卻是自在的坐在他對面,自在的收起晾曬半乾的短匕把玩。杜晦言難壓心頭疑惑,便開了口。“這把短匕……”他接過擱在手心,沉眸細看片刻,“我看不出出自何處,大概不是中原。”

浮光驚喜讚歎:“眼神兒真利!”杜晦言交還,她伸手接過,繼續道,“小哥送我的,從西域帶來,說是什麼可遇不可求的寶貝。”她莞爾一笑,“他呀,沒一句真話,用起來也就普普通通,若不是小哥第一次送匕首,我纔不要!”

“不要可就虧了!”杜晦言笑道:“這匕首做工精良,大概也是名匠之作,用作收藏再好不過了。”

“哈哈,最好這樣,否則我可不放過他!”浮光吐舌笑道:“不瞞你說,我險些爲了這個東西跟小哥大打出手,送給嫂子那麼多漂亮的貓兒眼,卻只給我這個看起來醜不拉幾的匕首。”她探身向前嗅了嗅烤着的魚,將其自木架取下,一手拿着一個翻烤。

“快熟了,翻動一下省的烤焦掉。”她瞅了杜晦言一眼,交給他較大的一隻,“你也試試,很簡單,出門在外呀,總得會幾樣求生的本事,就算我的答謝好了。”

杜晦言接過,他本也想試一下,只是礙於面子不好開口,沒想到竟被浮光看穿。浮光看起來率性自在,心思卻一點兒也不混亂,反倒敏銳極了。

無論浮光怎麼再三提醒,杜晦言還是將這條可憐的魚烤的焦糊一片,與浮光手中那隻亮黃色的魚怎麼也沒法比。他臉紅,早知就不該好奇。

“拿來我試一下!”浮光笑着開口,竟也帶了幾分爲人師者的威嚴。她取過咬了一口,咂了兩下嘴,道:“還不錯,比我第一次弄得好多了。”說着還又多吃幾口,並取出匕首剔除糊掉之處,“烤焦的肉最好不吃,對身體不好。”

滿意後將已不堪入目的魚交給杜晦言,狡黠道:“好好品嚐,下次可就不是這個味兒!”杜晦言苦着臉將整條魚吃光,欣羨的望着意猶未盡的浮光,嘴角漸漸上揚——看着別人開心,竟也是種快樂!

誰能想到,這一遇上便糾纏上了,誰又能想到,這一糾纏便是一輩子!那個醉心山水的俠女不知,那個仍思量聖賢的書生自然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