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二人就這麼住下,三人有空便湊在一起小酌,正是後院那座幽靜地的五角亭中,也正是蜀地聲名大噪的梅子酒。杜晦言多向萬里請教各處風土人情,萬里也知無不言。倒是浮光,在一旁嫌聽的無聊,總央求萬里與她比劃。萬里雖是商人,功夫卻高出浮光不少,每每獲得指點,浮光眯眼笑的模樣像極了狡黠的小狐狸。

轉眼間,已是半月過去,杜晦言終於思量起道別之事。並非他想走,而是若在耽擱下去,他怕時間不夠,惹得祖父大發雷霆可就得不償失。以後有時間,大可踏遍大江南北,絕對比從別人口中得知來的真切。

杜晦言嘴角噙着笑,也是該跟浮光說一聲了,看她是一同離開還是待在這裡與萬里切磋。忽的驚聞轟然推門聲,杜晦言狐疑回首,見是知韻,正訕笑的打算調侃,知韻卻先他一步大呼開口:“浮光姑娘出事了!”

杜晦言大驚,臉色陡然刷白,猛的站起,也忘了手中正端着熱茶。茶水澆在手上,茶盞落地粉碎。他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驚住,也忘了手上紅腫疼痛,腦中迴旋的盡是知韻那句話,與這駭人的粉碎。

知韻忙上前扯出他亙在半空的手,心底一急眼前溼潤起來。杜晦言忙抽回,說了句“快去見她!”便匆匆離開。知韻忙跟上。

到了近處,一切安然如常寂無人聲,杜晦言只當是暴風雨前夕,心頭大駭,忙加緊腳步,也不顧知韻被甩在後面。院子裡也空無一人,窸窸窣窣的聲音卻由室內不時傳來,似是啜泣。

杜晦言換做跑去,視線緊盯着門檻之內。萬里也到了,背對杜晦言籠罩着一身陰暗,也將陰暗散在整個正廳。“怎麼了?”杜晦言問道,照顧浮光的司音跪坐在萬里身後,那名先前爲他看傷的大夫也在,一臉爲難。

大夫爲難的看着他,一言不發,司音則是失魂了般,對他的問句聞若未聞。至於萬里,則籠罩於怒氣之下,僅從背影便可看出他的壓抑。而知韻尚未趕到,杜晦言只得忍住心頭不安自己前去。

他剛走幾步,萬里驀地回首,一臉疲累。“陳大夫,告訴華軒兄,不必保留!”向來沉穩可靠的嗓音沙啞不堪,更帶了強烈自責,令杜晦言心中警鈴大作,也不敢前去,生怕看到令他肝膽具碎的情形。

陳大夫仍是一臉爲難,踟躕片刻卻也開口:“姑娘……浮光姑娘中……大概中毒,毒性……不知,身如……如半死!”

杜晦言愕然,如遭雷擊的立在當場,視線在四人身上掃了片刻,拔腿朝內室而去。中毒?竟有人對浮光下毒!內室的榻上,浮光了無生氣的躺着,面色蒼白,脣色紫紅,對比之下怵目驚心。

他仔細瞧了幾眼,浮光仍是昨日一般裝束,藕色荷裙,頭上仍帶着前幾日市集買來的木簪。杜晦言只覺整顆心被人揪住,痛的難以呼吸。他腳步沉滯的走進,坐在榻上,手無意識的撫上浮光額頭,冰冷而帶汗。

“浮光?”杜晦言低喚,明知無用又忍不住開口。人仍是不久前才遇上的人,顏卻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顏。緊閉的雙眼,羽睫枯死般動也不動,找不出半分浮光的神采。

耳後傳來腳步,正是萬里與大夫。萬里站在珠簾之後,神色陰鬱,眉心染上躁動。陳大夫也不是前些天與他看傷時呵呵笑的模樣,臉色陰沉陰森。許是看不下去,陳大夫開口:“浮光姑娘的脈象穩健並無異色,只是卻怎麼也喚不醒,所中之毒絕非一般……”

“非同一般的毒,必定有非同一般的來歷。”杜晦言沉聲,他不願聽到這些分析的措辭,他要的是結果,好好的一個人,纔不過借住幾天便成這副模樣,如何叫他不心痛!富貴家族之內的紛爭,果真最容不得人不留神,竟波及到了浮光這個外來人!

萬里眼神更暗,啞聲道:“此事我即刻着手徹查,照看浮光一事,還望華軒兄與陳大夫費心。凡事親力親爲,至於所需藥材,直接找管家林伯。”他說完黯然離去,走了幾步又交代,聲音更低,“切不可假他人之手。”

陳大夫痛心道:“大公子請放心,浮光姑娘心善,老天一定不會如此待她。”陳大夫是萬里最信任的大夫,每每有了病患總會找他,也算幫他撐起藥堂。前幾日爲杜晦言治傷時,與浮光見過幾面,雖怎麼欣賞浮光大咧咧的舉動,對她性格倒也喜歡。

杜晦言黯然不答,一雙眼只是放在浮光身上。豪門內鬥他今日纔算見識,竟以一個即將求去的客人身份。好在杜府只有他一個子孫,否則若於此相類,他大概也不知出入幾次閻王殿。只是,誰會想着害浮光,她又做了什麼令人出之後快之事?

“瀾言兄,”他驀地脫口而出,卻忘了想要交代的話,只道:“有勞了!”

萬里心中怒火愈演愈烈,腳步也卷攜陰沉。正廳,司音猶跪坐在地,臉上淚水縱橫,知韻半跪在她一側,伸手輕輕環住安慰。萬里心中一緊,也不好訓斥,畢竟司音知韻幾人皆是他一手提拔,性情心思都經得住考驗。但,叫他一言不發的離去,萬萬不能。

他停在門檻前,冷聲吩咐:“你二人留此照應,切不可再出差池!”

“是!”知韻忙不迭的回答,司音仍動也不動,大概受了不小刺激——任何見識萬里怒火的人,都難免爲其中冷鷙灼傷,何況司音不過一個寄人籬下的侍女。

小院被萬里調來護衛封鎖,能進出的只有管家林伯一人。也不過照看幾人的飲食並按着方子抓藥。浮光受傷第一天,小院中便搭好了爐竈,熬藥煮飯均可於此,是林伯不願幾人太辛苦才包了飲食,皆是從自家院落帶來,有林嬸親自下廚。

熬藥之事均由陳大夫一人承擔,喂藥之事杜晦言也是親自來,日夜不分。照看浮光的事物多半出自二人之手,司音與知韻均是被排斥在外,雖無忙碌,心底焦躁也令二人瘦了不少。萬里命二人再次照應,顯然還是信任她們,杜晦言與陳大夫有意無意的疏遠,令兩個心思細密的姑娘有口難言。

離開後,萬里便再未在白天出現過,每每皆是在夜深人靜的子夜,也不知是真的太過忙碌,還是爲掩人耳目。抑或,二者皆有。浮光中毒的第一天夜裡,萬里悄無聲息的來到,喂服浮光一隻碧綠色的冷香藥丸。從那以後,浮光情況好了不少,雖仍昏睡着,倒也只是睡着,外看沒有任何中毒跡象。

距離吃下解毒丹,已有四日。杜晦言仍舊寸步不離的守着,累了就趴在桌上小憩,長睡則在躺椅。浮光是因他才入的萬家莊,如今成了這般模樣,也與他脫不了干係。這幾天他也清瘦不少,眼下也泛着疲憊的黑色。

又是一天近明,冷月已走過大半個夜空,墜落西天躲藏樹後。杜晦言自窗前折回,爲浮光扯了扯錦被蓋好,才坐在椅上圍了衾被找個不怎麼累的姿勢睡去——這幾日,但凡稍微舒服的姿勢均被他用了個遍,每天醒來都全身痠痛。

既然浮光是因他纔來的,那他定要將她完好帶出!只是,偌大的萬家莊,他真正能信的有幾人?若真能憑一己之力,他絕不會假他人手!

萬里說那藥丸是個年輕的遊方簡大夫送的,總共給了兩顆,說是可解百毒。其中一顆用以解他當時身上之毒,剩下的這一顆由他母親代爲保管。討來這藥,想必費了他不小功夫,畢竟有了前車之鑑,老夫人大概不怎麼將這救命之物贈出。

但,既然解百毒的藥物,爲何浮光仍舊不醒?難道這百毒也有在外的?

大半個時辰後,杜晦言醒來,推開窗子,東方也不過魚肚白。他走近看了看浮光,忽的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藥香,暗忖一下走出。時辰尚早,晨起之人不多,他也該趁此機會出門走走。

順着藥味,他走到屋後,陳大夫正在煎藥,青煙嫋嫋而他則是在一旁閉眼小憩,見杜晦言來笑呵呵的解釋,“有備無患,反正醒了也睡不着。”他探身看了看火候,又道:“大公子吩咐的,等浮光醒來給她補補。”

原是又在煮藥膳。自從服了解毒丹後,陳大夫便用不着熬藥,每日煮些補身子的等着浮光服用。可惜她一直不醒,也只能少量進食,這些融合多重藥材的膳食便入了四人之口,可終究難以抗拒消瘦。

杜晦言走到一旁清洗,順帶着喚醒疲憊不堪的身心。而後他坐在陳大夫一旁的矮凳,雙眼直勾勾的盯着躍動的火焰。“浮光……”一句話未果,室內陡的傳出驚天巨響,二人拔腿便去,入門遇上知韻。

三人驚立,杜晦言只感心中酷寒,將心跳呼吸一併凍住。內室的珠簾前站着司音,她腳下是一隻跌落在地的銅盆,那巨響大概便是因此而出。她衣裙腳下均是溼淋淋的,轉過的螓首面上盡是淚痕,直勾勾的盯着三人。

杜晦言心冷的看她擡手指向裡處,雙脣囁嚅,“浮光……浮光姑娘……”按捺不住砰砰亂跳的心臟,杜晦言一個箭步向前,撥開擋在中間的司音,陡然驚住。“浮光,浮光……”他喃道,“醒了,終於醒了!”眼前一痛熱淚縱橫。

“醒了好,醒了好!”杜晦言朗道,眼淚一滴滴落在榻上。

萬里一接獲消息趕來,見到的便是一副刺目景象。不,該只有他一人覺得刺目難堪。浮光半伏在榻上,雙手緊緊揪住杜晦言衣袖。

“杜晦言,我要回家……”浮光哽咽,不停的扭動,兩眼盡是淚花,在臉上縱橫之後落在錦被,洇溼大片。“我要回家,杜晦言,我要回家,送我回家……”

無端被遷怒嚇壞浮光,自打醒來眼淚便未停下。雙手緊緊的扯著他,不容他片刻脫身,同時也狠狠的揪住他的心。

“回家,我要回家!”

“小哥……”

浮光的那聲小哥,險些撕碎萬里心肺。

萬里呼吸一滯,熱淚險些落下。杜晦言仍舊坐在榻上,仍舊未轉身,在場所有人除了通知他前來的知韻,整顆心均是系在二人身上——若不是心頭酸楚,連他也忍不住失神。

這樣一副和睦的畫面,饒是他也不忍破壞。

“好,好,回家。”杜晦言柔聲道,拇指拭去浮光眼角的淚。浮光的淚險些將他整顆心淹沒,早不知擰了多少次的心,正隱隱抽痛。他瞧見浮光眼神落在別處,也不再央求,便順着望去,原是萬里。

“你來了……”浮光低道,本怎麼也停不住的淚戛然而止,盈盈雙眼死死的盯着他。

萬里因她眼中懼怕心寒,欲向前走去的雙腳,也膠在地上。他不知如何開口,經商多年的口才,在此刻如數化作泡影。浮光的注目將衆人視線引來,他忽的難安起來。

良久後,他終於還是移了腳步,浮光眼中卻再沒有見他時的興奮。萬里心中悶痛,兀自訴說着她只不過沒有適應,還不能接受,疏離驚懼並非針對他而言。但,距離榻沿一米多的地方,他再動不了腳步。

浮光的視線已從他身上移開,重新落在杜晦言身上。“我要回家。”她小聲開口,完全沒有方纔的理直氣壯。浮光輕微的扯扯杜晦言衣襟,整個人看起來正懸在他手臂。萬里只覺眼眶若烈火燒灼,火辣辣的疼痛。

“調查的如何?”杜晦言淡問。

萬里雙眼微眯,“再給我些時日。”已經找出線索,只差將人揪出。只是,家醜不好外揚,他當真在杜晦言面前不留情面?

浮光原也側耳,聽到萬里答覆,眼神暗了暗。“我們什麼時候啓程?”她小聲的問杜晦言,卻也一字不差的落入萬里耳中。杜晦言先未答,而是看了萬里一眼。畢竟主人在場,他爲客的不好不給主人面子。

萬里臉色憔悴,顯然也爲這事心力交瘁,杜晦言頓起惻隱之心,也無意逼迫。面有難色的開口,“這,萬兄……”

萬里壓下心頭懼意,微微傾向浮光,溫言輕道:“你呢?你如何想?”無論如何,這次是他疏忽,出了此事,莫說對不起浮光,連他自己這關也過不去,就更別提浮凌那裡。

浮光小心的瞄了杜晦言一眼,令萬里心頭更難堪。“我……”她鼓足勇氣,“天亮就走……”

杜晦言微怔,“浮光……”這樣未免太不留情面,下毒的又不是萬里,他也以盡力,不該作爲被怨愆的對象。

“好!”萬里毫不猶豫的朗聲,“早飯過後我便送二位出城!”

浮光還欲出聲制止,被杜晦言眼神示意制止。他亦是不願留在這裡,一刻也不願。這種複雜的府邸,絕非他所能接受、承擔。

雖說是早飯之後,浮光與杜晦言卻均沒怎麼吃,縱然這用作踐行的飯菜豐盛,二人也只草草吃了兩口放下筷子。在場的是三人,也只有三人。味同嚼蠟,食不下咽已不能用作對萬里的描摹,不堪凌遲的是他的心。

如坐鍼氈的一頓飯,硬是被萬里拖得與往日一般長,浮光的不耐已表露多次,好在一旁有個杜晦言,基於禮貌暗中制止。感謝的同時,萬里胸中又是一陣鬱結。

出了飯廳,浮光仍舊與杜晦言一起,她身子尚未恢復,仍須人在旁扶持。萬里仍舊孤孤單單的一個,與桌前一般,與二人恍若隔海。

“我派人送兩位離開,路上好有個照應。”萬里站在階前開口,沙啞的聲音連其中關懷都掩住。“路途遙遠,有備無患。”

杜晦言徵詢浮光意見,她道,猶帶着哭腔。“多謝美意,請通知小哥,要他沿着官道接我即可,浮光不敢再添麻煩了……”

杜晦言皺眉,低喚:“浮光?”

萬里思索片刻,臉色鐵青,“至少我派一個人護送,否則無法安心,也無法向浮凌交代。”

杜晦言見浮光仍在猶豫,嘴角在聽到萬里提及浮凌二字時抽搐幾下,忙回道:“有勞萬兄!”若他不先這樣說,浮光怕是又要拒絕,至少給這段交情一個退路。

送二人出城,除了萬里只有出任車伕一職的年輕護衛。中毒一事大概嚇壞她了,連帶着他也怎麼信任,更別說府裡的人。也是,浮凌只有她這麼一個妹子,棲鷹堡也只有她一個女兒,如此被捧在手心疼寵的人,竟在他府中慘遭下毒之苦,險些失了性命,如何不退避三舍!

杜晦言攙着浮光進了馬車,萬里眼神一如既往的幽暗。“告訴浮凌,待事情告一段落,我定親自登門謝罪。”他道,盡是苦楚。

“嗯。”浮光小聲應答,聲音被車簾掩住。

杜晦言苦笑的看着萬里,道:“她心情尚未平復,又直來直去的,還望萬兄莫怪。”

萬里淡笑,心頭卻在滴血——這話,竟是從杜晦言口中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