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膽子來!”浮凌一見萬里便叫囂着怒吼,猛的送出一掌拍在萬里胸口。萬里倒退了幾步吐出大口鮮血,險些落在青色衣襟。萬里眼神幽暗,低垂眉眼將浮凌怒氣合盤接受。
紓解胸中滯氣後,萬里慢條斯理的取出一隻白帕,拭去嘴角血漬。客廳衆人一時噤聲,連稍微粗重的呼吸都清晰可聞。棲鷹堡大名鼎鼎的笑面狐狸都失控,當真是怒到極點。
浮凌此舉也嚇住正在一旁喝茶的葉岑,見衆人維諾不敢向前,她心底嘆了一句,重新取過一隻茶盞,斟滿一杯水,也不加蓋,蓮步向前交給浮凌,僅與他視線相接後便率一干人等離開。
君子之交淡如水,他與萬里的交情清若茗,這便是葉岑暗示的了。浮凌看着貼心娘子離開,緩緩平復心口埋怨。無價寶易尋,知音卻難覓,無論如何,他總得先聽他說辭。
“說罷,究竟怎麼一回事。”浮凌撿了處坐下,將葉岑給他的香茗一飲而盡。見萬里一臉黯然,他不禁後悔衝動——他那一掌,力道可是不小!“我等了也忍耐了近一月,就看你怎麼說。”
“是如意。”萬里良久沉聲開口,語意悲慟。
“如意?”浮光微怔,嗤笑:“是她?沒想到她也有這個膽子!你究竟做了何事,將一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家,逼迫成了狠心的妖婆子?”
萬里沉默。他做了什麼?不,他什麼也沒做,就因爲他什麼也沒做,才弄成這步田地!細算來,如意比浮光還要小上一歲,竟做起來害人的勾當!醜事揭發的當日,如意聲淚俱下的瘋言瘋語,令他縱在當場也無法說出任何訓斥的話來。
錯只在他,不該不甘心!
“我有負於她。”良久後,萬里淡道,取過浮光爲他斟的茶水,洗去脣齒的血腥,入座,“半月前我已將她遣走,萬家莊再無她容身之地。今日前來,一是來探望浮光,一是向你請罪。”
“向我請罪?”浮凌挑眉,“不必了,浮光現已痊癒,沒事就好,我也不願多做追究。畢竟當時一徑堅持離家的是她自己,路上磕磕絆絆在所難免。方纔那掌,是我反應過激,一個月的悶氣沒處使,難爲你了。”
萬里不語,心有所思。良久,開口,“真不怪我?”
浮凌一笑,斥道:“這還能有假,我浮凌何時自願吃虧了!”他擡手錘了萬里一下,“囉囉嗦嗦真不像你性格了!”見萬里仍黯然失神,訕笑,“罷了罷了,做回好人,乾脆說了!浮光也沒怪你,只是嚇到,你也別被她大喇喇的舉止矇騙,她膽子可是小哩!”
萬里心安淡笑:“我想去見……”
“先休息!”浮凌斷然制止:“她暫時不會亂跑,你用不着急。你舟車勞頓又受了我一掌,好好休息爲上。”
“這……”
浮凌朗笑:“我說了算,沒有我在前引路,你可是見不到浮光!那丫頭呀,一刻也憋不住,不知又跑到哪個山頭兒曬太陽了!”
“好,那就改天。”萬里淡笑着妥協,既然浮凌說了,他不照做也不行。不過,在山頭兒曬太陽的浮光,他真心迫不及待一睹爲快。
將萬里送到客房休息,浮凌繞回自己小院,葉岑正在院子裡邊做女工便等他。“你回來了,他人呢?”她放下手中活計,招呼浮凌前來。
浮凌坐在她對面,笑道:“這次繡的什麼?”他只瞧了一眼便皺眉,“怎麼又是這,都連着幾年了,你就不能換個圖案?”
葉岑柳眉一挑,佯嗔:“自然不能!”她拿起半成的繡帕展示給浮凌,“多漂亮呀,碧水青天荷葉蓮蓬還有……”
“還有浮在水面的菱角!”浮凌失笑:“我說娘子,哪有如此埋汰自家夫君的?我好歹也算是名噪一方,竟被你這法兒形容,說出去不得教人笑掉大牙!”
“愛笑笑去,人家的事我纔不管!”葉岑將它收起,正色問:“萬里人呢,你不是打發人家找浮光?”
“我送他去客房休息,見浮光還是等上兩天。”浮凌皺眉一臉凝重:“你說我方纔那掌,是否過重?”
“怎會!”葉岑道:“且不說他本身功夫不錯,你那一掌,可用了全部力氣?五成都不足!”她眉一擰,“依我看你可是下手輕了,浮光受這麼大委屈,調理半月才復原,單單一掌太不解恨!”
“你喲!”浮凌失笑,“方纔那杯茶,可別說我會錯意!”
葉岑臉紅啐道:“你這隻臭狐狸,誰叫你恨不得吃了人家的瘋狂模樣,沒想到心裡比誰算的都清楚,是我眼拙才被矇蔽!”
“娘子過謙。”浮凌呵呵訕笑:“浮光那邊就靠你說說了,我看瀾言他可等不了多久,我真後悔當年跟他開了那個玩笑。”
葉岑重嘆,“你呀,若被浮光知道此事,我看你在這裡是呆不下去了!不過,這也算天意如此,互不相識的二人,竟也能因那麼一件烏龍事湊在一起!”
“只看浮光怎麼想了!”浮凌微微皺眉,“她現在心情怎樣?”
“還能怎樣!”葉岑一嘆:“中毒那事可真嚇壞她了,我也不敢試探,每每話道嘴邊,又被她眼底的惶恐擊散。浮光向來連防人之心也無,出了這事,只怕……”葉岑黯然,“我真替她叫屈!萬里呢,他怎麼說?”
“他還能說什麼,除了包攬己身!”浮凌臉色微凜,“是如意,如意夫人。”
“如意夫人?”
浮凌深吸口氣,“幾年前瀾言遭人算計,纏綿病榻好一段時間,高堂自作主張塞給他的沖喜的妾室。後來一個遊方大夫治好他病,瀾言醒來後才知此事,爲時已晚也只得接受。瀾言待她不薄,二人也相安無事幾年,沒想到她竟闖出這等禍事!”
“你可見過她?”葉岑好奇。
浮凌回道:“有過幾面之緣,如何?”
葉岑問:“你看她人怎樣?”
浮凌靜心想了片刻,道:“言行舉止羞羞怯怯的,話也不多,與瀾言還算相配。怎麼?”
“既然如此,好端端的一個姑娘,怎會想到加害於人?”葉岑擰眉,輕嗤:“莫非你那瀾言兄逼人太甚,或者萬家莊欺人太甚,將人家改了心性?”
浮凌詫然失笑。“瀾言的爲人我再清楚不過,可不準說他壞話!”他沉聲:“瀾言雖不多話,乍看冷冰冰的,待人處事可有禮極了,更犯不着爲難個女子。不過,萬家莊內部,卻不好多說。”
“如何?”
“不好多說怎說!”浮凌笑道:“瀾言說將如意遣走了,這處置還算得我心,犯不着爲難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子。雖說我也不忍浮光受傷,看她這般亦是心如撕裂,可她也真得學着怎麼處世。”
葉岑點頭默然,片刻後起身,“收好東西后我去看看浮光,她在哪裡?”
浮凌側首想了一下,道:“先找杜晦言再找她,應該省力些。”
葉岑聞言也皺眉,面帶憂色。浮光黏人她也算見過體會過,從最前的浮凌,到之前的她,如今卻是纏着一個本無關係的杜晦言不放,真不知她如何想!不過,話說回來,杜晦言一介儒生,算是浮光之前口中所說最不討喜的一類人,怎偏偏對他另眼相待?
萬里見到浮光,是在當天的,酉時過半。
“怎麼不過去?”與萬里並肩而立的浮凌,淡淡注目遠處。浮光果真還是與杜晦言一起,二人在這半月幾乎算得上形影不離,看得他心裡都有酸澀。
夕陽又是異常綺麗,大火燒過整個天地般。浮凌早已見慣,只是身邊多了個沉默的萬里,莫名惹上淒涼。
前方是塊還算開闊的平地,在山林矗立的祁連實屬難見,也是浮凌與浮光小時最喜歡的地方。隨着年紀增長,會常在此的只有浮光一人,今日則帶了杜晦言。乍一看到杜晦言,浮凌有些不悅,心中亦有些被取代的空洞。
浮光躺在巨石上方,杜晦言則是背靠着巨石坐在地面,二人的頭部相距僅一尺,算是個曖昧的距離。浮凌心底暗歎,這也算是個熟悉的情形了,只是他從當局者的身份,轉換成了旁觀者。
“那人是誰?杜晦言?”萬里擰眉淡問。
浮凌喟然長嘆,並未作答。然,單單這一嘆,已令萬里心如刀割。片刻後,萬里率先一步離去,“我累了,要休息。”
浮凌跟上,不知該笑還是該哭——纔不過兩年,便成就瞭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連他也不得不承認天意難違。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夕陽也成了縮在西天的殘照。
“他究竟還來不來?”浮光眯眼瞧着灰藍色的天空,緩道,夜幕降臨,溫度也變低,清涼之下甚至有些清冷。
杜晦言攤在膝上的是一卷醫術,正翻道人體穴位一頁,蠅頭小楷已看不分明。他微微籲一口氣,淡笑,“他來了,只是又走了。”
浮光懸吊半空的心陡然落下,不知爲何,自從小嫂子告訴她萬里前來致歉,她便不能平靜,胸口也悶悶的難過。她明白那樣對她的不是萬里,不是那個熱心的瀾言兄,可怎麼也無法釋懷,總要與杜晦言一起才能安心。
聽到浮光的如釋重負的嘆息,杜晦言不禁失笑,“怎麼,還不敢見他?”
浮光仔細想了片刻,“也不是不敢,只是見了不知說什麼,怕又說錯話。你不是說了,錯不在他,我我不該遷怒,更不該怕他。可……”
“可你還是不習慣!”杜晦言笑嘆,起身拂淨灰塵,“該回去了,時間不早。”
“嗯。”浮光一躍而起,在半空劃道圓弧落在杜晦言身側,瞧見他手中的書冊,驚呼,“你怎麼還在看,不是說了只消記住幾個常用的穴位就成?”
杜晦言微窘,“我想涉獵些醫術,人生在世,受傷在所難免,多瞭解些總有好處。”
“你一個書生家的,又不會逞兇鬥狠,想受傷還不容易哩!”浮光笑着在他身邊打轉,眉眼含笑的捉弄,“你該不是想學人家行俠仗義,收拾善後?”
杜晦言苦笑,如浮光所言,他不過一書生,遇事不拖累人已屬好事,哪還會想着介身其中給人找麻煩。學這些東西,大概不過一時興起,離開了棲鷹堡怕是要置於腦後。
他正愁於不知怎麼應對,浮光卻已經忘了這話題,蹦跳着離去。
真希望她永遠如此快樂,杜晦言暗歎,可眼前分明有一個很大的坎兒要過。
萬里沒找上浮光,卻在戌時找到他。或許因二人落腳的客房相隔不遠,棲鷹堡暫時又只有兩名客人之故,杜晦言見到萬里並不覺有異。
不過,萬里找上他,除了開頭的幾句寒暄便徑自喝水一言不發,倒是奇了。
送萬里離開,月亮正值中天,淡黃色的月光灑在階前,清冷中帶着柔和。萬里來之前睡意正濃的杜晦言,在他走後卻怎麼也睡不着。
杜晦言推開窗子,窗前栽種的是株石榴,如錦的繁花早在初夏凋落,換成懸在枝椏的飽滿石榴。石榴仍是青色的,偶爾幾顆點綴着紅色。
青石榴,令他想起青梅,想起萬家莊,想起萬里與浮光。
是時候離開了,已耽擱兩個多月,棲鷹堡趕回蜀地,大概又要浪費半月。
明早,趁早道別,省的拖得越久越麻煩。他,杜晦言,其實不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呀,老天卻非要不經意間拿起!
杜晦言先向棲鷹堡的其他人道別之後,等了半晌浮光。浮光一大清早出門,近午時才歸,且是鬼鬼祟祟的找他,入室便關了門。
“你做什麼?”杜晦言苦笑,心頭沒來由一陣悲傷。
浮光壓低聲音,“萬萬不可叫小哥找到我,否則我一定被他揪去見萬里,我還沒準備好。”
杜晦言失笑:“你就這麼怕他?”
浮光忙搖頭,“纔不是,他是小哥的朋友,我不能造次,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可不敢惹火小哥,他發起脾氣來很是嚇人,聽說昨天萬里被他打得吐血!”
“竟有此事!”杜晦言驚駭,隨後搖頭,“他纔不會打你,你多慮了,不是說了你小哥最貼心?”
“他是貼心,可難免失控發狂,我聽說萬里剛到他便送了人家一掌!”浮光蹙眉:“他現在一定後悔死了,所以要拿我向萬里謝罪。”
杜晦言哭笑不得,道:“他要抓你昨天就可以,何苦等到今天。再說了,你不是說他神通廣大,若他真想,豈能給你逃脫!”見浮光不好意思,他也放緩語氣,“你大清早的跑出去就爲躲他?”
浮光囁嚅的承認,杜晦言也不追究。片刻沉吟後,道:“我今晨找你,其實是爲了道別,耽擱太久我怕時間來不及。”
浮光微怔,臉色黯然:“你要走了?”
杜晦言應聲,輕笑:“祖父交代的事項,可不能不完成。”
“那你離開了要去哪裡?蜀中?”
“原路返回,我翻來覆去的想,覺得還是從中斷的地方開始。”
“何時啓程?”
“即刻,我不想耽擱了。”
“我送你!”
“有勞!”
道別,是如此輕而易舉!
萬里最終沒能再見浮光一面,待他從浮凌口中得知消息,浮光已經離開一夜。
“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抓也抓不住。”
面對着滿目黃沙,萬里淡笑:“我後悔了,當初不該未經瞭解便拼了命的贏你,落得今日人財兩空。”抑或,連心也空了。
“我錯了,以爲老天既然安排她遇見我,便不會讓她逃開。”萬里神色黯然:“就因爲認定了如此,才放她與杜晦言一起,才放手調查下毒一事,沒想到……”
浮凌笑拍他肩膀,“爲兄認得的人多,有機會多給你介紹!”
“好!”萬里苦道,除了說好,他還能如何,只可惜天下再無第二個浮光,就算真的有,也不知是否有幸遇上,是否有足夠的時間挽回。時不待人,萬事可哀!老天往往在你以爲得到的時候,含笑將其擄走,而後雲淡風輕,想不平靜都沒借口。
所幸,他還有萬家莊,只要他想,就在他手。
這些話之後,他又小住了幾日方纔離開,爲的是消去路遇浮光的可能。若再遇上一次,他不敢肯定是否能做到此次的淡然。他是萬家莊的萬里,行事絕不可招人非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