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退星插翅虎浙江道御史夏之令!
天滿星美髯公刑科給事中解學龍!
地滿星玉幡竿吏部員外郎周順昌!
地平星鐵臂膊刑部尚書王之寀!
——欽定《東林大毒草賊將列名錄》
......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這句很提氣,叫人一聽就熱血沸騰的詩是誰寫的,二叔在牢房裡想了半天也沒琢磨過來。
最後,索性不去想,反正是文人寫出來的。
他有試圖在牆上把這首詩寫出來,因爲他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總要在這世上留下點什麼。
但最後,牆上只是刻了“李進忠”三個字,除此之外別無一字。
名字,二叔是會寫的。
在宮中當差,不識字並不要緊,但一定要會寫自己的名字,要不然每月的月錢就很可能叫別人冒領了去。
其實,二叔本來是想寫自己的本名的,可是幾番猶豫之後,他還是寫了“李進忠”這個名字。
他不想外人知道他姓魏,更不想外人知道他打殺楊漣那狗賊是爲了自家侄兒。
二叔,不傻。
他只是看着傻,但他的心卻明亮着。
算上今天,這已經是二叔在詔獄的第五天了。
這五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沒有人來提二叔出去殺頭,也沒有人過來提審他,每天只有獄卒準時在飯點出現,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來打擾二叔。
二叔,就那麼被丟在牢房中,好像他被人給忘了般。
直到現在,二叔也沒想明白自己怎麼會被弄詔獄來了。來就來吧,想着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擱哪不是擱。
所以,二叔的心態還是很樂觀的,至少他住的是單間,也是這二十多年來第一次一個人住一間屋子。
呆了幾天,二叔漸漸也習慣了這種無人問津的生活,他也真正感受到了詔獄。
詔獄,並非如外界傳聞的那麼可怕,一眼望過去,除了二叔這一間牢房外,其餘的牢房都空着。很多牢房的地上因爲長年潮溼長滿青苔,牆上也佈滿各種綠色的植物。
沒有刑具,也沒有血跡斑斑,更沒有慘叫連連,偌大的詔獄就好像江南的園林,安靜的不能再安靜。
甚至於,二叔的到來還讓獄卒們感到稀奇和興奮,因爲打從萬曆二十三年起,詔獄裡面就沒有關押過犯人。
儘管聽起來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如此。
李三才的《停罷礦稅自陳疏》中對皇帝這一德政就進行了謳歌,疏中言由宦官提督的東緝事廠門前冷冷清清,那裡的用事太監只有寥寥數人,而由錦衣衛執掌的詔獄庭院中佈滿青草。
即便是外朝最喜歡給皇帝找麻煩的言官們,也不得不承認當今陛下不是濫殺無辜的君主,和之前的祖先相比,他無疑是最仁慈的一個皇帝了。
自登基以來,皇帝對臣子的刑罰止於廷杖,但僅是出氣罷了,並無杖死之意。
只是,也正因爲當今皇帝太過仁慈,所以言官們膽量就越發的大起來。
本朝的黨爭何以越演越烈,歸根結底也是皇帝自己的放縱。倘若他有祖父一半的手段和狠心,恐怕也不致於躲在深宮不出了。
讓人無奈的是,皇帝的仁慈和退讓換來的卻是昏君庸君的指責;而那動輒興起大案,給臣子滿門抄斬的皇帝,卻是人人稱頌的明君。
.............
二叔不知道,他是二十年來詔獄的第一個“客人”。
不過知道不知道並無多大關係,入了詔獄想要生還,難度很大。
二叔雖大字不識一個,可好歹也在宮中幹了二十多年,因而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活着出去。
被抓的時候,楊漣滿頭鮮血倒在地上不動彈,二叔以爲他已經打死了楊漣。
宮奴打死命官,是沒有活路的。
所以,二叔現在最大的“樂趣”,或者說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提前感受一下死亡。
獄卒們已經不止一次注意到,那個叫李進忠的老夥者吃完飯後就喜歡躺在乾草鋪就的地上,然後伸直兩手,跟個殭屍一樣緩緩上擡,之後又舉得筆直高高,再重重落下,爾後兩條腿也是繃的緊緊,眼睛則早已閉上。
一動不動,若不靠近都察覺不到半點呼吸,恍若死了般。
一躺,便是半天。
剛開始時,大體就是這麼個動作和過程,等過了兩三天後,獄卒們驚訝的發現這個老夥者給自己加戲了。
二叔哭自己。
哭的很悲慘,聲嘶力竭的,哭着哭着還唱起來,儼然跟民間哭墳的一般。
老東西還有完沒完了!
當值的幾個獄卒實在是受不了了,提着鐵棍就要去讓這個老夥者住口,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帶隊的牢頭卻說不能對李進忠用刑,打一頓都不行。
無奈,獄卒們也就由着李進忠去了。
二叔是個忠厚老實的人,許是從獄卒看自己不耐煩和嫌惡的眼神中察覺到他有可能影響到了人家休息,因此在第五天,也就是今天早上的時候,他不哭也不唱了。也沒有再跟前兩天一樣躺在地上,而是操起衣袖蹲在牆角。
就那麼蹲着。
獄卒們只要看住人別讓自個了斷了就行,其它的他們不管。李進忠不鬧,於他們也樂得清淨。
二叔是蹲着,可心裡卻有千萬的事在想。
人要死了,總是會想到過去,想到最親最懷念的人。
二叔並不後悔替侄兒出頭打死那楊漣,他只後悔自己書唸的少,當時打楊漣時沒能給其列上個十八、二十四條大罪,叫世人都曉得這奸賊的罪惡。
二叔也有擔心,既擔心侄兒能不能安然渡過此劫,又擔心自己死後屍首有可能被隨意丟棄,那樣的話大哥和侄子他們就沒法帶他回鄉安葬。
孤魂野鬼般的日子,二叔真是過夠了,他不想再過了。可身後事又不能由他自己決定,只能暗自祈禱菩薩保佑死後能魂歸故鄉,又或者保佑侄兒們能夠找到他老人家的屍骸。
就這麼東想西想,大約半個時辰後,牢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繼而就有獄卒將門打了開來,之後進來幾個錦衣衛不由分說將二叔架了起來,然後徑直拖了出去。
是咧,該送咱上路咧!
二叔被人架起來時,竟然鬆了口氣,他不怕死,可等待死亡的滋味真不好受。
到頭嘍,到頭嘍...
二叔沒有半點掙扎,任由錦衣衛們將自己往外拖,只是在過道見着那個牢頭時,他老人家還是下意識的問了句:“勞駕,咱還沒吃斷頭飯咧。”
牢頭面無表情,絲毫沒有叫人端來斷頭飯給二叔的意思。
二叔心中有點涼,暗自嘀咕難怪都說詔獄不是人呆的,原來這殺頭都不叫人吃飽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