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衛嵩的講述中,顧侖與北庭日逐王結仇的經過非常簡單。
充當人質的七皇子那時還沒有得到中原朝堂各方的支持,看上去離皇位遙遙無期,他像是一隻不受寵的小獸,搶不到乳汁,被迫離開母親身邊,自然也得不到其他野獸的歡迎。
爭執是在酒桌上發生的,日逐王之子將中原皇子當成請求庇護的西域小國貴族,表現得頗爲無禮,甚至按着客人的脖子向嘴裡灌酒。
這一幕如果發生在北庭人之間,或許只是親暱的表示,對從小在皇宮中長大的七皇子來說,卻是奇恥大辱。
顧侖彼時正好是七皇子的侍衛,還不像後來那樣沉穩謹慎,見主人受辱,衝上去解圍,惹惱了日逐王之子。
在衆人的哄聲中,這次爭執演變爲比武。
“顧大人光明正大地贏得比武,日逐王之子負傷,並不嚴重,結果傷口感染,回家之後沒幾天就死了,日逐王於是將這筆賬算在顧大人頭上。”衛嵩的描述簡單扼要,主要事實卻沒有遺漏。
木老頭不知道顧家與北庭的淵源,也不關心,他的故事只與自己有關。
在香積之國思來想去,木老頭覺得想要恢復功力,只能向同門師弟羽真人求助,但他在北庭仇家衆多,對這一點他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全力攛掇上官如接受小閼氏的邀請,希望藉助她和龍王的保護,免受仇人追殺。
在千騎關,那五名夜闖軍營的狂徒幫了木老頭一個大忙,在一番折磨與欺騙之後,五人同意代他向羽真人傳信,結果落入乃杭族之手。
羽真人眼下的身份正是乃杭族王師。
“師弟說可以幫我恢復功力,但他聽說龍王會大覺劍經,非常感興趣,想要檢驗一下,不是刺殺,龍王您是我的保護人,我比別人都希望您活着。野馬其實也不是羽真人的徒弟,師弟想要一個人替他做事,又不想惹上收徒不嚴的名聲,所以‘一時粗心’遺漏了幾份功法圖冊,讓野馬揀去自行修煉。”
木老頭不再隱瞞,連野馬怎麼找到羽真人的也招出真相,“是我一年前派他去的,本來想讓他給我當jiān細,沒想到羽真人竟然賞識他,給了他玉清派幾項絕技,野馬立刻將我的計劃全盤托出,死心塌地效忠羽真人了,這小子忘恩負義,早晚……唉,他現在武功很高,關鍵是知道我的破綻,以後只能是我躲着他了”
忘恩負義是木老頭的拿手好戲,可他在指責別人的時候仍然理直氣壯。
“說說你的破綻吧。”顧慎爲問道,木老頭對日逐王的陰謀顯然所知甚少,已經問不出什麼。
木老頭的臉騰地紅了,言多必失果然沒錯,可讓他少說話,比死還要難受,“龍王……您這是要我的命。”
“你願意向我當衆磕頭,卻不願意向我暴露破綻,這樣的效忠怎能讓我信服?”
“好吧,反正野馬知道,羽真人知道,也不多你一個。是這樣,玉清派有一套鎮派內功心法,名叫‘琥珀功’,是本門一切武功的根基,在香積之國,龍王放的那把大火……真是厲害,我藏在地下,以消耗琥珀功自保,命是留住了,可功力受損,最慘的是——”
木老頭搖頭嘆氣、頓足捶胸,好一會才說出後面最要緊的話,“現在的我,內息運轉一週天之後,總會停滯一小會,表面上還能正常運用各項武功,可就怕碰上真正的高手,逼我以硬碰硬比拼內功,那一會停滯,足以讓我死一百遍。”
木老頭失魂落魄,他一生的追求是無限制的zì yóu,內功破綻卻成爲鋼衣鐵裳,將他牢牢束縛在裡面,如果只能欺負欺負武功低微的無能之輩,還談什麼zì yóu和樂趣?
“野馬拿刀與你比武,其實是在替你掩飾嘍?”
木老頭雙手一攤,“可不就是,說實話,我不知道你們兩個從前是怎麼回事,野馬可是恨你入骨,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仇恨有這麼強烈。”
被人看出的仇恨,恰恰說明它還不夠強烈,顧慎爲不將野馬放在心上,這一年來,野馬雖然武功大幅精進,終歸差了一點火候,他想試探龍王,自己的底細卻也顯露出來。
顧慎爲手裡還握着出鞘的龍首劍,突然出招,刺向幾乎沒有防備的木老頭。
木老頭大吃一驚,向左側跳出,正撞上龍王的拳頭,只好雙手齊出,接下這一拳。
顧慎爲沒學過高深的拳腳功夫,只能用劍強迫木老頭接招。
“龍王,你玩陰招……”
木老頭只能說出半句話,龍王的內勁正洶涌衝來,他得全力應對,嘴巴在這個時候幫不上忙。
顧慎爲要親自驗證木老頭的破綻是否真實。
當他收回拳頭時,木老頭頹然倒地,奄奄一息,喘着粗氣說:“龍王……你、你太狠了,再說沒有你這麼使用內功的,直來直去,夠霸道,可要是碰上真正的內家高手,你就慘、慘了,還是讓我教、教你兩手吧。”
聽到這話,顧慎爲一愣。
中原顧氏號稱“刀槍雙絕”,內在的根基卻是合和勁,內力分陰陽二勁,體現在刀法槍術上,自然也有明暗兩股力道,最講究用勁。
顧慎爲如今練的全是金鵬堡功法,將自家武功棄之不用,幾乎忘記了用勁的精妙之處。
木老頭無意中的點醒讓他猛然明白過來,他一直在上官飛身上嘗試三功合一,其實是無道神功與須彌芥神功合一,合和勁只是一條擺渡的船,到岸之後就被拋棄,現在想來,這種做法實在是一種巨大的浪費,合和勁蘊含的武學道理與用勁技巧其實大有用處。
上官飛進展太快,效果太好,不符合顧氏內功先難後易的路數,顧慎爲對此一直心存不安,遲遲不敢嘗試,可合和勁裡面記載着如何減緩修行速度、夯實根基的法門,只是散見各處,顧慎爲一直沒有將它們串連起來。
顧慎爲開始用另一個角度看待木老頭的價值:他能幫曉月堂提升武功修補漏洞,對自己可能也有幫助。
三功合一隻是顧慎爲的突發奇想,如果他是大門派的弟子,或者有一位認真的師父,這種想法剛一提出來就被駁得體無完膚。
各門各派的內功都有自己獨特的體系與練法,正常修煉都可能隨時導致走火入魔,硬生生將三種內功合成一種,幾乎就是在自殺。
上官飛沒死,一是因爲運氣,二是因爲練得太少。
“嗯,你可以教我兩手。”顧慎爲點頭說道。
木老頭粗重的喘氣聲立刻停止,“你……是開玩笑吧?其實我剛纔說着玩的,我哪有資格教龍王啊?”
“那就讓我教你,把你的功法都講給我聽,哪裡不好我會指出來。”
木老頭滿臉苦笑,玉清派的傳承比金鵬堡還要悠久,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竟然口出狂言要“指點”一二。
木老頭接受不了別人跟自己一樣無恥,更接受不了比自己還要狂妄的人,“玩笑越開越大啦,龍王,不是我吹牛,誰要是能在玉清派的武功裡面找出一絲破綻,讓我磕頭叫他親爹都行。”
“叫爹就算了,沒人想要你這種兒子,不過玉清派的破綻有現成的,你的琥珀功不就是一個例子?”
“那不一樣!”木老頭對什麼都不在乎,就是受不了本門武功被人輕視,雙手一撐,竟然站了起來,“破綻是我的,不是琥珀功的,這是兩回事,你能打敗我,還是打不過琥珀功,不信你去挑戰羽真人,他的功力比從前的我差一截,但你也不是對手。”
“我不會做挑戰這種事,只會暗殺。”
木老頭馬上清醒過來,他現在是要討好龍王,可不是得罪他,而且羽真人絕不能死,恢復功力的希望全在師弟身上呢,於是換上笑臉,“暗殺就不用了,羽真人沒怎麼跟人打過架,肯定躲不過龍王來無影去無蹤的大覺劍經。龍王對本門功法感興趣,那是玉清派和我木老頭的光榮。龍王想從哪開始?琥珀功、五洞拳、定心指、奪月刀法……”
木老頭一連報出十餘種武功的名字,讓龍王任選。
顧慎爲卻不着急了,他的目的不是貪學玉清派武功,而是想利用木老頭豐富的經驗,修補三功合一的漏洞,但他不能明說,“嗯,我先問你,你先是學的玉清派琥珀功,後來又在曉月堂練過七轉大還功,兩套功法之間沒有衝突嗎?”
木老頭嚴肅地點點頭,“龍王果然與衆不同,可稱得上是武學奇才,一下子就問到了點子上,修煉兩套內功,尤其是截然不同的內功,乃是武學大忌,一個要閉目養神,一個要腳踩七星,一個吸納精華,一個呼吐濁氣,相互間的矛盾太多了。”
說到這他想了一會,“這個問題比較複雜,一時半會說不清,龍王要不要休息一會?我整理一下思路,再說給你聽,好不好?”
木老頭整理思路的過程,大概就是編一套天衣無縫的謊言,內功心法精密而複雜,連撒謊如吃飯的他,也沒辦法立刻想出無懈可擊的說辭。
顧慎爲正要繼續逼問,龍翻雲的聲音在帳外響起,“龍王,軍師來了,說有急事。”
話音剛落,方聞是已經掀簾進來,滿頭大汗,看樣真的很着急,他快馬加鞭跑來迎接龍王,可不只是爲了獻媚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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