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會游泳,跳進水裡往下沉的那一刻才知道人有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
“我沒死成,自己又從水裡爬了起來,很可笑是不是?”
常安回想兩年多前自己躺在潮溼的沙灘上,頭頂是璀璨的星辰,身邊是溫柔的海浪。
“我想起我媽媽,我不知道她當年哪來的勇氣可以吞下那瓶安眠藥,也不知道她臨終時是否有後悔,可是外婆說不能走她的老路,她這一生爭強好勝,最後卻用最愚蠢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是個loser,是個懦夫。”
“我也有想到你,當時新聞已經曝光了,我躲在埰崗的出租屋裡用權哥手機上網,見過一張媒體偷拍你的照片,你坐在池尾島上的一塊礁石上,瘦了很多,變黑了,整個人頹廢得不成樣子,媒體上都是鋪天蓋地的評論,說你一直在找,日日守在島上,他們覺得你癡情,可我卻覺得你像個瘋子,像個神經病。”
“二月份金大富在醫院裡斷氣,三月末網上曝出消息,最後一個綁匪落網,而法院審判應該是在六月份,那時候我已經住進這間戒毒醫院,就是在那次跳海自盡未遂之後,我覺得自己或許還應該再拼一次。”
“我在這裡住了將近一年,所有費用都是權哥替我承擔,他是好人,覺得可能我最終成癮他也有一部分責任,所以賣了老家祖產把我送進來,當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我是從這裡出來之後才知道的,當時他已經查出肝硬化,並不打算治療了,也沒錢治,所以送我進來之前讓我承諾以後必須撫養小芝直至成人,我答應了,可是他沒能熬得到我出來,後來打聽到我進去沒幾個月他就走了,小芝無人撫養,被埰崗街道辦的人送去了向日葵。”
“更巧的是我在這間醫院見到了小芝的母親,她已經是第二次進來,之前還在強制戒毒中心住過,可是沒有一次戒成功,反反覆覆,住兩個月就走,出去又復吸,再被送進來,期間權哥帶了小芝過來看過她一次,她卻已經不記得自己還有一個女兒。”
常安說到這居然輕輕笑了聲,“很可怕是不是?自己生的親生骨肉可以不認,就爲那一小撮白。粉,我當時覺得真是禽獸不如,我覺得我不能成爲她這樣的人,如果有天我變成這樣,我肯定會死,可是你知道小芝媽媽是怎麼走的麼?”
她看着周勀的眼睛,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空洞茫然,又帶着無盡的絕望。
“自盡,小芝媽媽是自盡走的,她在身上藏了一小片易拉罐的拉蓋,晚上趁人不備的時候割開了自己的大動脈,可是你要知道易拉罐的拉蓋並不鋒利,等人發現她的時候脖子上已經是血肉模糊,她是一層層往下割的,就像拿鈍刀割豬皮,醫院裡的護士說這也不是她第一次有自殘行爲了,之前還藏過不鏽鋼勺子,把勺口磨鋒利,撕自己的頭皮……”
周勀啞然,覺得整個人像被封在了一層薄膜中,透不過氣。
常安見他木訥的樣子,又笑:“不信?可是這種事在戒毒所裡時有發生,有些人承受不了戒斷的痛苦就會選擇自殘,而往往這些人在自殘的時候是感覺不到疼痛的,相反能從中得到快感,但是小芝媽媽不是,我覺得她是一心求死。我見過她當時的樣子,倒在血泊中,睜着眼,嘴角含笑,像是終於從這痛苦裡解脫了一樣,所以這些年……”
常安又狠狠喘了一口氣,“毒癮難戒,而其中海洛因的癮更難戒,不是身體上的渴求,而是心癮,所以幾乎沒幾個人能戒成功,基本一出戒毒所或者醫院又會重新吸上,可是每每我心裡癢,腦子裡都會浮現鄭秋珍臨死前的模樣,你知道嗎?都沒有人爲她收屍,親人早就跟她斷絕來往了,權哥那時候也聯繫不上,醫院一卷被子一輛車把她送去火葬場,燒了連骨灰都不知道埋在哪,我不想這樣,真的,當時我拼命告訴自己,我千萬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常安說到最後用手蓋住臉。
前半段敘述她一直儘量保持冷靜,也確實很冷靜,可是說到這段還是止不住心悸,像是把那些噬人的噩夢又重新經歷了一回。
人間煉獄,個個化爲厲鬼,她不想成爲其中一個,所以拼了性命也要爬出來。
周勀裹住她兩側肩膀,把人強行轉過來。
“好了…”他的聲音已經哽咽不堪,常安想要擡頭看一看,卻被他一手撈過來摟到懷中。
“沒事了,都過去了,以後別再去想……”
常安枕在他胸口,呼吸着熟悉的味道。
窗外大霧瀰漫,那幾棟小樓也模糊不清。
似夢如幻,唯獨他的擁抱,他的呼吸,他纏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有力而又真實。
常安在他懷裡揪緊他的衣領,慢慢把氣息喘勻,逼着自己鬆開手。
“周勀…”她起身,擡頭,與他對視,剛纔的迷茫絕望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平靜的冷淡。
她說:“我沒打算回來找你,更沒打算告訴你這些事,一是沒辦法面對你,更沒辦法讓你看到這樣不堪的我,二是,我覺得你應該擁有更好的,重新娶妻,很快就會有個孩子,然後幸福美滿,而不是守着像我這種有吸毒史的女人……”
“常安!”
“你先別打斷,讓我一次性說完。”
常安鼓口氣,她一路從地獄走來,膽量勇氣毅力應該是超於常人之上,可是面對他的時候並不是永遠都信心滿滿,相反,這幾年的變故已經讓她折掉了所有翅膀,她再也不是那隻驕傲的孔雀了,所以必須趁着今天這點孤勇把話都講完。
“我知道你當年找我找了很久,也知道你這幾年一直單着,或許也並不全是爲了我,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但是我仍然感激,真的,能夠被你這麼對待我已經無憾,可是我希望你能理智一點,現實一些。”
她頓了頓,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也在看他,眸光深如海,“你繼續往下說,我聽着。”
常安低頭咽口氣,“我可能這輩子都生不了孩子了,當年掉進海里受了寒,流產之後也沒注意調養,後來吸毒戒斷,醫生說我懷孕的機率很小,幾乎沒有可能,你……”她有些說不下去。
周勀剮了下牙槽,半眯着一動不動地盯着她。
“我什麼?”
常安繼續:“也就意味着,如果我們繼續在一起,你們周家可能要絕後。”
周勀突然笑了聲,很苦澀的笑,之後低頭搓了下手指。
“我謝謝你爲我考慮斷子絕孫的事!”
“……”
“還有麼?還有什麼你不如一次性全部講清楚。”
常安突然覺得心裡痛得慌。
他的表情無波瀾,眸光深邃不見底,大概還是介意的吧,這種事有哪個男人不介意的呢?更何況還是周勀這種家世這種身份,可是心痛之後常安喘了一口氣,反而覺得輕鬆了。
“還有,我目前雖然已經把毒戒掉了,但沒辦法保證以後再也不碰,說實話心裡還是藏着癮,儘管不重,但它就像魔鬼一樣會時不時冒出來,癢癢的,勾人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哪天這個魔鬼會變大變強,然後又一口把我吞噬掉,所以你也要考慮清楚,是否能夠接受一個可能隨時會犯癮復吸且無法生育的女人。”
她寥寥幾句,沒有刻意渲染,也沒有誇大其詞,其實講的每個字都是事實。
無法生育,無法傳宗接代,還有心癮和復吸的機率,這些加在一起足以摧毀一切,所以別怪她這些年自私地不肯露面,也別怪她對周勀沒有信心,這種事但凡擱到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是毀滅性的打擊,連對自己都完全喪失希望了,又哪來勇氣憧憬美好生活。
“所以你講這些,其實只是想讓我擦亮眼睛趁早離開你?”周勀問。
常安盯着他的臉。
剛纔陳述的時候他很難過,常安能夠感覺得出來,可是現在沒有了,他一向擅長剋制和收斂自己的情緒,所以此時除了眼裡有些紅血絲之外,他又恢復成平日裡的樣子。
常安覺得話說到這份上也沒必要藏着掖着。
“差不多是這意思,之前不告訴你是因爲根本沒打算再跟你怎樣,但是現在走到這一步,我知道沒辦法一直逃避,不如把話說清楚,剩下的留給你選擇。”
“留給我選擇?選放棄還是繼續?”
“對。”
“那你覺得我會怎麼選?”他語氣極其自然。
常安想了想,“我不知道,要問你自己。”
“好,那我選擇放棄,這麼選,下一步會怎樣?”
“下一步…”常安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說實話其實已經做好了被他放棄的打算,但是猛地聽他說出來心裡還是難過得不行,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正常嘛,很正常,她潛意識裡也希望他會這麼選,畢竟自己已經配不上了。
“下一步就很簡單了。”常安擡頭,笑着迎接周勀的目光,“你可以找律師起草一份離婚協議,財產房子我都不要,唯一要求只是希望你能幫小芝做完手術,這是你之前答應我的,也是我必須要爲她做的事。”
“就這樣?”
“嗯,就這樣,然後我會搬走,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挺狠吶,周勀當時想。
他擡手揉了下臉,別過頭看了眼窗外,又轉過來,“常安,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現在坐在這裡看着我,什麼感覺?”
“有些難過,但能承受,除此之外就是祝福,希望你能夠重新開始,找一個更好的,這是真心話!”
“真心話?你敢說你這是真心話?”
“……”
“好,就算是真心話,那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坐在這裡什麼感覺?”
常安一愣,搖頭。
“那我告訴你。”他落了車窗,寒風帶着潮溼的霧氣撲進來,周勀指了下窗外的那幾棟樓房,“我承認剛纔聽你說這幾年遭遇的時候心裡很難過,但我並不傷心,只是心疼你,其餘剩下的全是竊喜,全是慶幸,慶幸當年丁守權救了你,慶幸這所醫院讓你戒了毒,更慶幸你這麼勇敢努力讓自己從泥濘裡爬出來,然後完完整整地出現在我面前。”
“你剛纔說讓我選,怎麼選?從你三年前消失開始我就一直是一個人,其實我沒有媒體說的那麼癡情,也並不像你說的這幾年一直在等,我嘗試過,真的,我嘗試過說服自己去接受其他人,可是後來發現不行,要麼是皮膚不夠白,要麼是頭髮不夠軟,就連穿裙子的樣子都沒有一個跟你一樣,所以不是我不想選,是我根本沒得選,你懂嗎,常安,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第二個選項,即使是在你‘去世’的這三年裡!”
他接受了她死亡的事實,然後又任由自己去無止境地思念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這就好比把自己丟到一片沙漠中,彈盡糧絕是早晚的事,所以這是一道僞命題,答案他早已擺在人前,是她一直不肯去相信。
常安瞬時愣在那,所有原本該有的情緒和反應都沒出現,她像是卡殼了,傻子似地盯着周勀看。
看了一會兒,她別過頭去。
“抱歉,我想抽根菸。”
她從包裡拿出煙和打火機,手抖着夾了一根點燃,又急又猛地吸了一大口,嗆烈的尼古丁吸入肺中她才稍稍緩過一點勁,然後眼淚就開始嘩啦啦往下淌。
想起最近網上很火的一句話:人間不值得,但是你值得。
常安就那麼抽着煙,抱住臉,對着窗外霧茫茫的景緻又哭又笑又喘氣,最後把頭轉過來,歪着腦袋,嗤一聲:“你個神經病!”
周勀也隨她笑,笑紅了眼。
“確實是個神經病,爲你病的,家裡還有診斷書,應該病得不輕。”
常安聽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
三年,她覺得自己把幾輩子的苦都吃完了,可是這一刻,就這一刻,好像瞬間被治癒。
周勀伸手過去把她手裡的煙抽掉。
“都被眼淚打溼了!”
“別抽了!”
“不許再抽。”
他想把常安的臉轉過來,可是她哭着笑着就是不肯,最後周勀發了狠勁,捏住她的下巴強行扭過來,指端摸到一手眼淚。
“傻子!”她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周勀剮着牙根,俯身過去咬她的脣。
起初是真的咬,用一種懲罰性的力氣,常安吃疼,嘴裡嘶嘶叫着要掙脫,無奈周勀力氣大,手臂像繩子似的捆住她,她掙了幾下逃不了,開始迴應。
周勀撬開她的牙齒抵進去,一番脣槍舌戰,口腔中的尼古丁混着眼淚的味道全被他一點點搜刮乾淨。
車內溫度驟然攀升,常安被吻得快要喘不過氣,也不知隔了多久,身子完全軟在他懷中。
周勀稍稍鬆了一點勁,但依舊鼻尖觸着鼻尖,額頭抵着額頭,雙手捧在常安耳根,手指插。在她發中,喘氣一聲接着一聲,還時不時又粘過去在常安嘴脣上嘬兩口。
臉上的眼淚早已風乾,還有一部分都被他舔乾淨吞入腹中。
全程兩人都沒語言交流,好像把所有情緒都融在這個綿長的深吻中了。
又過了不知多久,窗外霧氣漸散,太陽從雲層裡探出來,儘管光線微弱,但到底照在身上有了一點暖意。
周勀終於鬆開常安,擡手撥開黏在她眼梢的髮絲。
“走了,回家。”
“嗯,回家。”
……
回去又是一個多小時車程,利用這段時間彼此都平復了一下心情,到長河大概十點左右。
周勀還要去公司,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有事催。
他臨走前摸了下常安的臉,“先睡一覺,別胡思亂想。”
常安點頭,沒再吭聲,可是等人走後她獨自躺在臥室牀上,周圍一切都是三年前的樣子,窗簾,櫃子,擺設,還有枕邊那個男人留下的味道。
她回想這些年所承受的事,錯不在自己身上,可是她相信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要說毫無怨憎肯定不可能,她曾經恨過金大富,恨過綁架她的人,甚至恨過這個世界和人生,但是懸崖勒馬,她最終沒有葬送在地獄。
她想着自己又何其幸運,沒有在那場爆炸中死去,沒有徹底放棄自己,更重要的是面目全非地回來,還有人願意徘徊在原地等。
足夠了,是不是?
周勀自己開車去公司,剛在車位停下來,手機滴了一聲。
常安的短信。
——“我已經給過你選擇的機會,你也給了我答案,所以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記住今天說的話,信守承諾,休想再甩掉我。”
周勀看完,笑得眼圈泛紅。
常安這邊躺在牀上,身子縮着,等着周勀那邊的反應,可是一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一點音訊都沒有。
他是不是後悔了?
他是不是冷靜下來又覺得不值了?
他是不是要改變主意了?
女人能在頃刻之間鼓起勇氣,也能在頃刻之間把建立起來的信心摧毀得一絲不剩。
常安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就在快要被自己的臆想折磨身亡之時,手機終於響了一聲。
周勀回覆了她的信息。
她拿過手機迅速打開,屏幕上卻只有寥寥幾個字——“晚上六點我讓小趙去接你。”
常安:“……”
……
小趙一向準時,五點五十分已經把車開到長河門口等,見有人推門出來。
灰色大衣,牛仔褲,球鞋,儘管脖子上的圍巾裹住了一點下巴,但小趙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之後就半張着嘴巴,站在車子旁邊傻了眼。
“趙師傅,又麻煩你了。”常安照舊打招呼。
即使來之前已經知道了一些事,也清楚來接的人是誰,可冷不丁一個大活人站自個兒面前小趙還是有些受不住。
他巴巴張着嘴,西北風直往裡灌。
“太…太太……”
常安樂了,忍不住笑了聲,“好久不見啊。”
“啊…好久…好久不見!”
車子開上內環。
小趙時不時從後視鏡偷瞄常安,常安被她看得又想笑。
“小趙。”
“啊?”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啊,哦,周總說您到了就知道!”
“……”
常安以爲周勀要帶自己去哪裡吃飯,可是半個小時後車子進了怡和。
“到了!”
“就這?”
常安往外瞅一眼,這不是之前周勀住的公寓嘛!
“周總說到了讓您自己上去!”
常安下車,自己走進大廳,大廳還是三年前的樣子,就連值夜班的物業管家都沒換,還是之前那個阿姨,只是頭髮染了,也燙過了,時時髦髦地蹬了雙高跟靴子在那裡刷抖音。
常安沒想打招呼,可是穿過大廳時阿姨突然從手機前面擡起頭來。
“好久沒見你過來了哈!”
常安猛地一愣神,停下來問:“你還認得我?”
“認得認得,周先生的大侄女嘛,不過頭髮是不是剪過了?記得以前好像是長頭髮來着。”
“……”
常安其實沒有來過怡和幾趟,全憑記憶站在了一扇緊閉的大門前。
她按門鈴,希望不要認錯大門,可是摁了好幾下都沒人應,剛要拿手機打電話,裡面總算傳來腳步聲。
門開了,常安一愣,門內的周勀也一愣。
周勀愣是因爲常安居然穿了一條裙子,雖然是三年前的舊款,但她眼光一向很好,以前買的都是出自知名設計師之手,所以即使過了這麼久也不會過時。
而常安愣是因爲周勀穿着圍裙,一隻手還戴了防燙手套。
“你…?”
“很隆重啊。”他笑着問。
常安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穿着,裙子配大衣,儘管沒化妝,但難得抹了一層淡淡的脣膏。
“我以爲你要帶我去哪裡吃飯呢。”她試圖解釋。
周勀用另一隻沒戴手套的手把她從門外拉進來。
“這樣挺好!”
常安笑了下,問:“要不要脫鞋?”
“隨你!”
“什麼叫隨我?”
“自己家,難道不該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