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趙宗實拿着特意繞了個圈, 去給沈絳買的鹽酥鴨,想着看到愛吃的東西時,沈絳可愛的表情, 就不禁嘴角上翹。但當他進到沈絳的書院時看到的, 就是這樣一副讓他一輩子回想起來都後怕的場面:他心愛的兒子小小的身體被人架着, 悲傷欲決地呼喊着沈絳的名字。他對面就是熊熊燃燒的房子, 爆燃的“砰砰”聲不時還夾雜着房頂掉落的坍塌聲音。人羣亂成一團, 卻怎樣也撲不滅這邪火。
“爹爹!叫他們放開我,我要去救醬醬!”小趙頊看見了趙宗實,如看到救星, 哭着向他求助。
“你說……沈絳在裡面?”趙宗實有點站不住,聽到這個消息。然後他突然衝過去, 奪過救火人手中的水桶, 向身上一澆, 沒等人反映過來阻止他,就衝進火海。
沈絳在裡面, 被薰得迷迷糊糊中,突然想起,某個下午,他被趙宗實抱到高高的宮殿房檐上,吹着風, 喝着酒, 看着如火的夕陽, 那氣氛好不溫馨。那時夕陽映着沈絳的臉, 紅彤彤的, 如新熟的蘋果。看得趙宗實總是不自覺地微笑,然後就蹭過去親暱在一團。
那天的夕陽, 也和今天的火是一個顏色呢,趙宗實也想到了那個美得不能再美的黃昏,他想着,若是找不到沈絳,那他就隨他一併葬身在這火海罷。
突然,他看見前面坍塌的柱子下面,那一抹白色,精神爲之一震,立刻衝過去。“絳,絳。聽見麼?快醒醒?”趙宗實查看了下壓住沈絳的柱子,並沒有砸到他,斷落的柱子和桌子正好形成個空間,把沈絳隔在了裡面,也阻擋了繼續下落的房頂砸在他身上,,趙宗實懸着的心,這才放下。這個沈絳,有時候真是命大的可以。
“太子!太子!”由於趙宗實的進入,被通知來的侍衛必須進來護駕,接過了沈絳一直護在懷裡的晁補之,而趙宗實說什麼也不放開沈絳,衆人只能護着他,趕緊出了屋子。
看父親抱着已經昏過去的沈絳,被簇擁着出來,趙頊驚魂未定地看着身邊比他還矮上一些的孩子,他認得黃庭堅,卻不知道這個更小的。
“你叫什麼?”
“回世子,我叫秦觀。”
從此以後,小趙頊厭極了那天攔着他的黃庭堅和秦觀,以及沈絳捨命救出的晁補之。
“頊兒,不要這樣,他們也是爲你好。”沈絳靠在牀頭,揉着趙頊的頭髮,聲音十分沙啞,是被濃煙薰得。
他在第二天清晨才醒過來,就看見趙宗實焦急地守在牀邊看着他,以及眼睛紅得像兔子的趙頊。
想安慰下這父子倆,卻發現嗓子根本說不出話。其實在趙宗實衝進來的時候,沈絳就知道自己肯定得救了,而且感到很幸福很安全。
“頊兒,你也累一天了,上來睡下吧。”沈絳拍拍旁邊的位置,趙頊立刻象小時侯那樣,甩了鞋爬了上去,窩在沈絳身邊,揪着他的衣服,沒一會就嘴角含笑地睡着了。
“絳……”趙宗實看趙頊睡着了,拉起沈絳的手,放在嘴邊。“我差一點,就失去你了。”那種撕心裂肺的疼,是否在上次他中毒的時候,沈絳也體驗過呢?
沈絳很心疼看他這種神情,可是確實是自己讓他擔心了,也不能辯解什麼,只能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着頭,用那隻沒有被趙宗實捉住的手,絞着被子。
“宗實,讓你擔心了。”沈絳聲音很難聽,趙宗實立刻抽身離去,讓沈絳很慌張、不安和愧疚。他生氣了?這是趙宗實第一次對沈絳發脾氣,讓沈絳突然意識到,一直都是自己太過任性,而趙宗實都一在包容他,慣着他,不管是那“勿談國事”,還是去見包拯,或是進那一般人不能進入的皇宮內苑,哪一次都是無禮的要求,卻哪一次都被趙宗實實現,而自己也越來越想賴着他,想提出更多要求,以此試探趙宗實對他的愛。
而如今,那個人是否厭倦了這得寸進尺的試探?
沈絳痛苦地低下頭,心的位置很疼很疼。原來自己竟已經愛他到這般地步?可是,當他發現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太晚了?想要不再這麼任性,是不是也已經太晚了?
突然門又開了,沈絳驚喜地擡頭,果然看見趙宗實又進來了。趙宗實一進來,就看見沈絳低頭黯然的模樣一下子變得神采飛揚,但仔細一看,這傢伙眼睛紅通通的,眼角還泛着溼。定是剛經歷了一劫,現在害怕了。都怪自己,不和他說聲就出去。趙宗實急忙過到牀前,安慰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沈絳一下子,緊緊抱住了腰。
“不要走。”果然,是被嚇到了,很少看沈絳這樣放任自己的情緒,平常的他就算再累再委屈都一副淡然的模樣。
“不走,乖,喝口水。”趙宗實本是去找水給說話聲音乾澀的沈絳潤嗓子,怎料沈絳這都沒有現成的開水,他又命人去燒了,所以耽誤了時間。
喝完水,沈絳感覺舒服多了,加上剛纔自己不負責任的亂猜測,也被趙宗實的行動推翻了,心裡高興得很。繼續抱住趙宗實,像個無尾熊。氣氛安詳甜蜜,卻忽聽得趙宗實輕輕咳了一聲,沈絳猛地從趙宗實腰間擡起腦袋:“怎麼了?”
這趙宗實從中毒事件過後,身體就有點虛弱,加上仁宗身體越來越不好,趙宗實已經開始漸漸處理政事導致身心操勞,總會被傷風感冒侵襲,所以沈絳總是和唐慎微商量怎麼給他調理。一有風吹草動的不適,沈絳就格外敏感。
“沒有,可能剛纔也嗆到了。”趙宗實看看天色,該早朝了,於是拍拍沈絳,“你好好休息,我派人守着你,我去上朝了。”雖然說得冷淡,但是看他的眼睛是那樣不捨得這個時候離開沈絳。不過他有他不得不去做的事,而且沈絳也一定不會因爲自己而耽誤了他應該做的事。
“嗯,下了朝好好休息,今天我不上課了,等你回來,所以你不要急,休息好。”沈絳也不留他,只拉着他的手,囑咐他。
“是,孩子他娘。”趙宗實愛極了沈絳絮絮這些煩瑣的小事時認真的樣子。
“去,沒正經。”沈絳恢復了活力,推開趙宗實,終於笑了出來。
趙宗實點點他的鼻子,“傻孩子,不要瞎想,好好睡一覺,我就回來了,嗯?乖。”
“查到起火原因了麼?”火勢這樣大,不應該是天災,更何況,孩子住的房舍不可能有火源,所以……趙宗實眼睛一眯,陰沉着臉。
“稟太子,初步查明是人爲。未燒燬的房頂上有人用油潑過的痕跡。”聽到這話,趙宗實的臉又陰沉了幾分。
“繼續查。”
“是。”
不管是什麼人,他決不放過。
“最近少說話,多喝水,讓火燎過的地方,記得每天塗這個藥膏。”唐慎微站在沈絳牀邊,吩咐沈絳注意這個注意那個。沈絳乖乖聽話,還好這唐神醫沒有讓他喝很難喝的中藥。
“子謙兄。”是程顥,遠遠地就聽見這傢伙的聲音。這傢伙肯定是聽說出事了來看望他的。話說,這個程顥心性很象那個還在眉山的章若合,仗義,開朗。
“子謙兄,聽說書院出事了,師傅讓我先來看看,他一會就到。你沒事吧?”程顥十分關心地上下打量着他。
“勞煩周夫子,程兄掛念,子謙沒事。”對於眼前這個和趙宗實同年生的有爲青年,沈絳依舊那樣崇拜,所以總是笑得謙虛。而周遭的人也很疼惜這個溫柔如水,淡薄卻執着的男人。
轉眼又是一年團圓時,中秋當晚,趙宗實被留在宮裡陪仁宗賞月,完了還要回自家濮王府去給親爹請安,實在脫不開身,所以沈絳邀了他的一羣好友半夜登山,喝酒賞月。秋風送爽,明月當空,波光粼粼,人自開懷。
“子謙兄,我送你一首詩:
月陂堤上四徘徊,北有中天百尺臺。
萬物已隨秋氣改,一樽聊爲晚涼開。
水心雲影閒相照,林下泉聲靜自來。
世事無端何足計,但逢佳節約重陪。”這首極富理趣的《遊月陂》,沈絳上大學的時候也學過,可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爲他所做,沈絳深深感到上天的安排真是奇妙。
“伯淳說得對,世事無端何足計,不正是說的子謙?那樣淡薄名利,只爲培養人才。”周敦實在這邊附和着。沈絳只是笑,他只是覺得自己就這樣跳出來和他們爭名利,是欺負人,他比他們先進千年,怎能這樣。何況,現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十年了,從剛來時的不知所措,到現在的愛人在側,春風得意,沈絳也不禁感嘆歲月如梭世事無常。而將來會發生什麼,沈絳知道,卻又不清楚具體時間,所以只能無奈地等待。近來趙宗實的身體一受涼就必會生病,擾得沈絳十分擔憂。
“子謙兄,宮中那位,吉人自有天相,你不用過分擔心。”這本是安慰的話,可在沈絳聽來卻無比淒涼,畢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歷史的走向。
“殺,一個不留。”這邊宴會空擋,趙宗實接到密報,那日在書院放火的人是同城另一家書院的人,因爲沈絳的名聲導致他們那裡日漸冷落,門可羅雀,所以那裡的執事就想放把火,燒掉沈絳的學生房舍,來敗壞他的名聲,卻從沒想過會出人命。更沒有想到會因此得罪太子,引來殺身之禍。
仁宗向來仁慈,連欺負到他頭上的四川文人都可以封官,可見仁政濫施。而趙宗實則雷厲風行,恩怨分明。可惜英年早逝,不然真的可以大有一番作爲。
宴會快結束時,病弱的仁宗下了旨意,賜太子趙宗實名曙,封鉅鹿郡公,代管國事。
公元1063年,宋嘉佑八年,農曆3月29日,又是一個柳絮紛飛的清晨,趙禎病逝於汴京宮中福寧殿,享年54歲。廟號仁宗。
遺詔中曰:由太子趙曙即位,進曹皇后爲太后,喪禮必須從簡。
從此,宋朝天下迎來了又一位皇帝,趙曙,改國號:治平。
封高滔滔爲皇后,柳承安爲御前侍衛統領。宰相韓琦被封爲魏國公。司馬光遷起居舍人同知諫院,立志編撰《通志》,作爲統治者的借鑑。提蘇軾任職史館。而沈絳,還是那個私學裡小小的教書先生。
“子曰:‘孝子之喪親也,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服美不安,聞樂不樂,食旨不甘,此哀慼之情也。三日而食,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性,此聖人之政也。喪不過三年,示民有終也。爲之棺槨衣衾而舉之,陳其簠簋而哀慼之;擗踊哭泣,哀以送之;卜其宅兆,而安措之;爲之宗廟,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時思之。生事愛敬,死事哀慼,生民之本盡矣,死生之義備矣,孝子之事親終矣。’”這是治平元年的第一天,沈絳教學生的課,以記悼這一生坎坷的趙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