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治平二年, 公元1065年,歐陽修上表請求外任,不準。
是年九月初九, 起居舍人司馬光輪值福寧殿, 第一次見到了沈絳, 那驚爲天人的相貌, 足可以毀滅一個王朝。這就是司馬光對沈絳的第一印象。所以對於沈絳和皇上的愛情, 司馬光從來不記,他怕後世的臆測會給知遇他的趙曙帶來無盡詬病。所以,司馬光也極不喜歡這汪禍水。
“曙, 聽說……”這不,自己就是瞪了那妖孽一眼, 他就要告狀了吧。司馬光十分鄙視地偷聽着面前這兩個人的悄悄話, 雖然行爲不太得體, 但這是起居舍人的本職工作。
“曙,這個人叫司馬光對不?”沈絳已經習慣趙曙在起居舍人面前, 仍舊貼着他了,只是說話聲音會比原來小一些。
“嗯,他也名垂青史了?”趙曙摟摟這個知道未來走向的寶貝。
“不告訴你哦。”沈絳故作高深莫測,擡着頭,笑眯着眼睛斜斜偷偷瞄着趙曙。
“小壞蛋。不說算了。”趙曙使勁親了一口沈絳, 然後拉着他, 來到花園。茱萸滿地, 黃花漫天。天熱, 沈絳只穿了薄薄的白色單衣, 隱約可以看見肉色。
司馬光看完之後,心裡又有了評價:輕浮。雖然有所耳聞他在教育上的成功, 但司馬光片面地認爲這是沈絳的吹噓。
突然趙曙被柳承安叫走,低聲嘀咕什麼,而司馬光也想去偷聽。卻被沈絳叫住。
“涑水先生,請留步,沈清有些話要對先生說。”司馬光很詫異這禍水爲什麼會知道自己的稱號。回頭疑惑也不屑地看着沈絳。沈絳搖搖頭。
“看東西過於片面容易遮蔽你的眼睛,這對於您的理想會有很大阻礙。”沈絳笑笑,看見趙曙遠遠地在招呼他過去,他開心地跑過去,擦過司馬光的身邊時留下一陣清香。
他,怎麼知道?司馬光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他輕視了很久的美麗男人。
“呵呵,真漂亮。”沈絳雖然不似女孩子那樣喜歡花,但看到那麼多花整整齊齊地鋪在地上,還是很興奮。這是隻有在電影裡纔看的見的大場面。
“菊花散滿地傷,你的笑容已泛黃。”沈絳不由得唱起那《菊花臺》應景。果然人和人不一樣,沈絳前世聲音低沉,而沈子謙的聲音婉轉悠揚,唱這歌有說不出的好聽。
這趙曙從沒聽過的歌,引得他如癡如醉。人生真是奇妙,誰會想到,這古靈精怪的寶貝竟是跨越千年而來,爲他而來。
沈絳突然停下來,白了趙曙一眼,好象知道了趙曙心裡想的,用眼睛說,誰是爲你而來啊,自戀狂。
呵呵,是戀你成狂。趙曙跟着沈絳也學會不少新鮮詞彙。
沈絳卻被趙曙的甜言蜜語哄得又紅了,暗罵自己沒用,這麼多年了還是抵不過他的溫柔攻勢。
第二日,司馬光本應輪休,卻來覲見趙曙,呈上了他根據各類記載撰成的戰國迄秦的《通志》八卷,趙曙看過後,很是激動,命他設局續修,並供給費用,增補人員,更準借閱秘閣藏書。給了司馬光很大權限,讓他安心寫史。司馬光叩謝了皇恩,起身後對趙曙提出,想當面致謝沈子謙。趙曙很是佩服沈絳,之前還對沈絳看不順眼,曾暗示趙曙說沈絳乃是歐陽修派來媚主的,趙曙聽了只是淡然一笑,知道他是爲人秉直,一心只爲帝王好,卻沒有包拯那般明察秋毫,看人過分片面,可惜了了一位忠臣。卻沒想到,僅僅幾天,沈絳就收服了這個耿直的人,多虧了沈絳一心只在教學上,沒有心參與朝政,不然,以他這手腕、能力,甚至魅力,恐怕一代權臣就是他了。
而沈絳聽了趙曙的評論,不以爲然,他說他之所以受歡迎就是因爲沒有政治立場,所以通吃八方,一旦有了主見,就只能在自己的小團體裡活動了。
“你到底對司馬光說了什麼?”
“沒什麼啊,我只是告訴他若想寫成歷史,就必須客觀。”
果然是一針見血。
“對了,那蘇洵和姚闢同修的《太常因革禮》很不錯,回頭拿給你看看。”趙曙突然想起來,告訴沈絳。
沈絳卻心頭一沉,“曙,這蘇洵怕是活不過今年了。”
於是沈絳連夜修書給蘇軾,告訴他蘇洵身體不太好,叫了他回來,隨着書信的,還有趙曙的手札,告訴他可以帶職回京,這也是天大的恩賜了。
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蘇洵歿,英宗追贈其光祿寺丞。
“子瞻子由,節哀順便。”這兩兄弟近年來接連喪親,蘇軾更是去年失去了他最愛的女人王弗,可謂打擊一個接一個。而沈絳,卻不知道要說什麼,能安慰他們,只能過去抱抱這兩個他看着長大的心頭肉。
在京城逗留了半月,該來祭奠的都來過之後,拜別了趙曙被接回京城養老的張方平和他們的恩師歐陽修和沈絳,兄弟二人帶着父親,回眉山去了。
沈絳看他們的身影漸漸溶在了清晨霧氣濃濃的青山裡,才轉身,對着哭得傷心的黃庭堅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你這樣,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擡起頭,沈絳看到了遠遠站着的趙頊。
沈絳知道自那火災後,趙頊一直不願來書院,不想見到那討人厭的黃九秦七。“頊兒都來了,爲何不去打聲招呼?”沈絳微微笑着,這個彆扭的孩子。
“醬醬,”如今的趙頊也和他父親一樣高大,也有了當年他父親那樣的雄姿英發,春風得意。而就是這樣的未來天子,仍舊用着小時侯叫慣的稱呼叫着沈絳,讓沈絳很是受用。
“呵呵,”沈絳沒有繃住,打斷了趙頊的話,“想當年,你只有那麼點大,趴在我身上卻那麼沉,像個肉球……可愛的緊呢。”看帥氣的趙頊臉色不對,沈絳趕緊接了一句。“要是還能那樣抱着你多好。”
“唔……”沈絳突然被趙頊密密地摟在懷裡,說不出話。
“醬醬,不要離開我。”怎麼又是這句?在大名府的時候,蘇轍那孩子也是這樣說的,他倆到底怎麼了?
“太子,皇后宣您回去,皇上龍體欠安。”什麼?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就欠安了?沈絳急忙掙出趙頊的懷抱,望向來通報的侍衛。
“我這就回去,帶沈先生回書院,護他周全。”
沈絳用驚異的眼神看着趙頊,“我也要去。”
“不許。”趙頊都沒給理由,就立刻上馬奔回,只留下那兩個聽話的侍衛,禮貌地擋着沈絳。
沈絳對他們拉拽嘶咬都無濟於事,只能看趙頊越來越遠。沈絳覺得很冷,那決絕的身影,是他從小寵到大的頊兒麼?還有,那日子,快到了吧。
“醬醬,他們說你兩天沒吃飯了。”趙頊一進書院,就只奔沈絳這裡,看到沈絳只隔了兩天,人就瘦了,還很憔悴。
“我要進宮!”見趙頊進來,沈絳只說了這一句。幾天來,趙頊一直派人“保護”着沈絳,其實是變相地軟禁他。
“來,你最愛吃的鹽酥鴨。”趙頊不理會沈絳的話,兀自拿出好吃的東西擺在他面前。
沈絳只是冷冷看着趙頊,絲毫不被美食誘惑。
“醬醬你都瘦了,快吃點東西。”趙頊心疼地看着沈絳。
“他怎麼樣了?”不用說,也知道他問的誰。
“不好。”這次趙頊沒有無視沈絳的問題。
“什麼病?”
“心疾。”果然,對於英宗的死亡,現代醫學界都認爲他是心臟病。
“我要進宮。”
“我不許!”趙頊兇惡地一拍桌子,嚇得在外面守護沈絳的黃庭堅急忙進來查看。
“醬醬,”趙頊又軟了語氣,“父皇病重,我不想再失去你。”
沈絳突然驚恐地看着趙頊,他這樣說,也就是說趙曙命不久已?
“我要見他!”沈絳突然站起來,拉住趙頊。結果因爲兩天沒有吃飯,導致眼前一黑,趙頊急忙扶他到牀上。
“頊兒……”沈絳拉着趙頊的衣袖,懇求道:“讓我見見他,好不好?”
而趙頊只是慢慢推開沈絳的手,只對他說:“你好好休息吧。”然後轉身出門。
“頊兒!”沈絳撐起虛弱的身子,卻喚不回趙頊。
“先生,保重身體啊,他那般無情無義,你更要善代自己,等皇上病癒,自然整治他。”黃庭堅出言安慰,把沈絳扶躺下。“先生我去熬些粥。”
沈絳看到桌上那黃紙包的鹽酥鴨,每次趙曙來時都會帶些,而自己怎麼吃都不會膩,這次卻沒了胃口,只有滿滿的悲傷充斥在胸口,揮之不去。那個人,再也不會來了吧?
沈絳痛苦地把腦袋藏在被子裡,縮成一團,心裡念着,趙曙,趙曙,趙曙……希望這聲聲呼喚,能夠傳到那人心裡。
入夜,京城飄起鵝毛大雪,沈絳的屋子裡,碳火燒得旺旺的,而沈絳的心卻很冷,他理解趙頊爲什麼不讓他去看趙曙,他怕他看着心愛的人的生命一點點逝去,會承受不住,可他又何嘗知道,不見他,自己又是多麼煎熬,他只是想在那人彌留的時候陪在他身側,呢喃着許下來生,都不可以?頊兒,你爹爹比仁宗狠戾,而你更甚。
“魯直,天很晚了,你去睡吧。”沈絳看一旁一直照顧他的黃亭堅,覺得很過意不去。
“先生……”這孩子眼睛裡滿滿的擔憂。
“先生沒事,先生還要看你中進士,超過你子瞻哥哥呢。”沈絳溫柔地對黃庭堅笑,卻換來黃庭堅的眼淚。
“先生,我一定給你爭臉。”
黃庭堅爲沈絳關好門,在門口聽了聽,才轉身離去。
卻看見站在院子裡的趙頊。
“他……”
“託太子鴻福,先生已經吃進去東西了。”黃庭堅咬牙切齒地才忍住不衝過去打趙頊。
聽到沈絳已經開始進食,趙頊才把視線慢慢從透出沈絳身影的窗戶上移開,移到黃庭堅身上,“照顧好他,和你自己。”然後轉身離去。
這個時候,黃庭堅緊緊攥起的拳頭,才慢慢送開,望着那身上積了厚厚一層雪的背影,用低低的聲音喃喃:“你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先走開,留下我一個人。”
被召喚入宮的張方平,沈絳的救命恩人,急急前往福寧殿的路上,宮人催的急,恐怕皇上……
福寧殿,曾經的溫柔鄉,現在依舊紅燭高照,趙曙斜靠在案几上,頭戴白角冠,身着黃小杉。低頭沉思着什麼,神態卻一點都不安詳,腦門上都是汗,簇着眉頭大口喘着氣,這病來的突然,讓人措手不及,趙曙知曉了什麼似的,開始佈置一切,現在,就差一件事。
張方平進來,趙曙看見他,喘息着對他說:“久不見學士了,我病中時有想念。”說罷,臉上露出一絲悽慘的笑容,喘息了一陣,又見他嘴脣歙動,象是在喃喃說話,卻細弱得不能辨清。張方平暗道不好,也顧不得叫他保重身體,直接將紙筆遞上,立皇儲爲先。宋朝建制,“建儲”需與大臣議定,所以趙曙才宣了在四川時就信任的張方平來。虛弱的趙曙用顫抖的手寫了“明日降詔立皇太子”八個歪歪斜斜的字。張方平看了卻不知要立何人,只得高聲再問:“太子之事,臣意必立潁王,潁王是嫡長子,又有賢名,若陛下正是此意,請將其名字書寫紙上,以便老臣宣告中外”。趙曙點了點頭,就靠在几上提筆欲寫,但手已無力握筆,費了好大時間,才艱難地寫出,但又模糊得不成字樣,無法辨識。張只得再請重寫,趙曙用盡力氣才寫了“趙頊”二字。寫畢,額上浸出了一層豆大的汗粒,隨即倒在榻上,將頭沉向一邊……
趙曙!沈絳從夢中驚醒,大口喘着氣,剛纔的夢,太過真實,以至於現在沈絳都分不清哪個纔是現實。送走蘇軾的前一天,兩人還在宮中嬉鬧纏綿,說着愛語,第二天就天地驚變,到底哪個纔是真實?沈絳快被這鋪天蓋地的思念淹沒,被時時刻刻擔驚受怕的日子擊挎。沈絳抱着被子,隱去那滴滴淚水,趙曙,我愛你……
公元1067年1月15日,大廈崩傾,天下縞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