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二樓露臺迎着夕光傳來一聲鶯啼,幽幽的迴音縈蕩在遠方寥廓的綠坡。
“你說什麼?”緊握話筒的手猛然顫抖!陸西城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瞳孔驟然縮小,縮小……
房門“砰”的一聲推開,梅寧芝扣緊手機站在門口,胸脯劇烈地起伏,僵冷的眼睛忽然火焰噴涌,大步衝過來,揚起手甩了一巴掌。
啪——
這一聲絲毫不客氣的脆響震得陸西城耳膜嗡嗡作痛。
陸西城撇開頭,臉頰火辣地腫起來,梅寧芝剛翕張着手掌,想張口說什麼,窗外響起一聲汽車鳴笛,驚慌地望過去,又犀利地盯着他,厲聲喝道,“什麼都別說,跟我下樓!”
葉夫人從車裡邁下來,梅寧芝似乎舒了一口般地迎了上去,近了,司機繞到另一扇車門前。
梅寧芝停住腳步,見公務繁忙的葉市長竟然冷着臉隨後邁下了車。
梅寧芝的眼中閃過一絲震懾,乾巴巴地笑一聲加快腳步,陸西城站在門口,在葉家父母踏進門之後仍一動未動。
陸家客廳裡氣氛凝重,斥責與埋怨自然是免不了的,在葉市長怒不可遏的一連串喝斥聲中,陸西城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陸西城,別以爲你是晚輩就可以爲所欲爲,你父親是經商的,你知道作爲一個商人最重要的是什麼?”
葉市長狠狠地盯着他的晚輩,低吼一聲:“信譽!你已經和珊珊訂婚了,爲什麼會招惹別的女孩?退婚的事,我不同意!”
“剛剛訂婚就這樣,將來你的女兒會幸福麼?”陸西城直視她,“葉伯伯,這件事我很抱歉,可是……對不起。”
大人們都蹙緊了眉頭——重複一遍又一遍無用的“對不起”。
梅寧芝再度揚起巴掌,卻被葉夫人攔住了,“別打,別打,動了手還能做親家嗎?珊珊現在還躺在醫院裡,昏迷時還在叫着西城的名字呀!”
“我不會和她結婚的。”陸西城倨傲地仰起下巴,朝梅寧芝的巴掌邁近一步,好像這一巴掌打上去就會解決一切般地不屑於激怒她,“我已經有喜歡的女孩了,就是三年前你花五十萬打發掉的那個,不過這一次我提醒您,媽,別再干涉我——如果你不想明天翻遍整個星城都找不到我的話。”
“陸西城!”梅寧芝拽住他欲離開的胳膊,“你想反叛到什麼時候?!”
“反叛?你憑什麼說我是反叛,媽?我只是忠於我自己。”陸西城甩手掙開她,轉身往臥室走了去,“請不要再讓任何人任何事來要挾我,包括自殺……我,已經受夠了!”
梅寧芝大腦轟的一聲,葉市長臉色陰冷地站起身,瞟向葉夫人,嘶吼:“我們走!”
大門咣噹一聲,近乎震碎了梅寧芝心律不齊的心臟,大步往二樓跑去,兒子的臥室門卻關得死死,常放備用鑰匙的花盆裡也空空如也,她發狂地重重砸向房門:“陸西城,開門!”
沒有人回答她,梅寧芝只能咬死每個字說:“陸西城,你知道得罪葉家是什麼後果麼?要承受代價的,不僅僅是你自己。”
沒問題,我自己承擔。雖然,我陸西城,不是英雄。
雅勤的那些終日無所事事的好事者終於把目光從林音的身上移開而轉到了陸西城的身上,“葉黎珊殉情”作爲雅勤博客HOP主題榜首而引起爆炸性關注,“葉氏名媛被拋棄”這種勁爆話題沸沸揚揚地傳遍了整個柯靈城,陸西城自然變成了罪魁禍首。很多輿論不能解決更經不起解釋,爲了避免越描越黑,陸西城只能充耳不聞,一心期望流言不攻自破逐漸淡化,沒想到幾天之後,東城派的學生放出流言,風言風語再度重提了三年前的火災事件。
項北雙手反扣在頭上慢悠悠地走在陽光下,在通往東苑的路上,聽見一羣勾肩搭背的男生說:“聽說了嗎?城南火災的真正版本,其實,林音她爸是替陸西城頂罪的!”
“當初警察在詢問陸西城的時候,頂罪的人是林音,後來林爸爸頂罪了……”
“呿,爲了錢吧,父女二人都是一個德性。”
“最不可理喻的是陸西城,仗着自己有錢就可以爲所欲爲讓人頂包……”
起先還爲這種不靠譜的傳言忍俊不止,當項北開始意識到這種造謠出來的“事實”早已被傳得如火如荼、版本統一得越來越離譜的時候,陸西城在輿論壓力之下已經收到了雅勤高中董事局派下來的通知——
校方暫停了陸西城報考南加州大學的申請,國外大學電話面試取消,同時,在事件重新調查期間,暫緩停學處分。
春暖花開的三月下旬,濃厚的陰霾雲層,以一種悽絕的姿態擴散飄離,墜落的夕陽散發着血淋淋的光。
沒有任何異議,沒有任何辯駁,陸西城沉默地向教務處的領導們行個點頭禮,退出辦公室帶上了房門。
雨漬斑梭的雕花圓柱將長廊一動不動仰望天空的身影裱成一幅菸灰色風景畫,緩緩勾起脣角的陸西城露一個宛如愛與美之神所熱愛的少年阿多尼斯般的絕世笑容,眼中流露出黑亮的鑽芒,沒人能看得出那個悽美的表情究竟是悲傷還是喜悅。
就連梅寧芝低吼“馬上回家”的那通預示着他即將再度被軟禁的電話,也沒能在那張精緻寧靜的臉上激起什麼波瀾。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項北佇立在紫苑歐式建築的環形臺階上,眺望遠處迎着夕陽的那個身影,這些天一直在暗中觀察着陸西城不動聲色的樣子,他的平和、冷漠、淡定、陰鬱、寧靜,彷彿一層纖薄而堅實的保鮮膜將他牢牢地包裹起來,沒人能夠接近他,也沒人敢接近他……
就在陸西城距離梅賽德斯五十米遠的時候,成羣結夥的男生從東苑的方向朝他涌了去,遠處的項北一眼就認出打頭的傢伙是曾經在紫苑被黑羽黨下過通牒之後遣入東苑的倒黴鬼,他剃了光頭,叼着一根燃了半截的Marlboro攔在了陸西城的身前。
“陸少爺,最近緋聞不斷啊?怎麼,聽說你快被退學了?”他搖搖晃晃地逼近了陸西城,一口濃重的煙霧噴在他的臉上,大剌剌地摟住陸西城的脖子。
“喲呵,山水輪流轉,你也有今天,真是世風日下啊?說起來,我也要感謝你,遠離了紫苑那種窩藏罪犯的地方……”
陸西城甩開他的胳膊,低喝一聲,“滾開。”
“看看看!還標榜自己的崇高地位呢?我們幾個可不是紫苑的那羣成天犯傻掀着石榴裙等大少爺你來疼愛的花癡女。”
周遭的痞子們放聲大笑,一個留着飛機頭的男生在另一側鉗住他的肩膀,“陸少爺能缺女人嗎?姓葉的沒有味道,倒是聽說林音那個妞辣得很,借來玩玩?”
僅存的鎮定如漣漪般地褪去了,陸西城突然沒有任何徵兆地爆發了!
他揮起一記猛拳砸在飛機頭的臉上,旋即臂彎繞過禿頭的脖頸勒住他的喉嚨,朝前方的樹幹撞了去。
飛機頭醒過神從身後趕上來,扯住陸西城LV單肩包的帶子,陸西城往後踉蹌一步,胃部被禿頭的臂肘重重地捶上去。
身旁的男生們起鬨着圍攏上前,陸西城寡不敵衆跟他們廝打成一團,項北驚呼一聲,拔腿躍下臺階飛奔,揪住飛機頭的衣領一陣狂踢亂踹……
“西城,”項北見他神情恍惚,大吼一聲:“你先撤,這裡我來解決。”
陸西城瞟了他一眼,掄起揹包朝飛機頭砸將過去,飛機頭疼得尖叫一聲,隨即撲到他的身上揮拳,卻被項北在身後勒緊脖子來個了散打過肩摔……
西北二人組都捱了拳頭,背靠背用眼角斜睨對方的狼狽樣,忽然不約而同的地笑了。
“哎,真沒想到又在一起動真格兒的了?”項北用大拇指抹了抹一下猩紅的脣角,一拳掄在迎面而來的臉上,“這些年……”
隨即飛起一腳將右側男生踹到陸西城前面,“你一個眼神就讓所有人乖乖的,現在可有——趣——多——了——”
陸西城箍住近身男生的雙肩,推開半尺遠,一腳踢在腹部,身後卻受了一拳,“旁邊!”
“遠踢……近打……貼身摔。”項北居然在搞教學示範動作。
不遠處騷亂一片,從紫苑出來的項北手下的嘍囉們罵咧咧地趕來,也加入了羣毆隊伍,場面一下子混亂起來!
半個時辰之後,男生們分成兩幫,累得仰躺在花磚上大口喘息,偶爾側過身挪了挪,踹一腳旁邊的敵人,或者是無力地回手拍向對手的腦袋,卻蹭了一手黏糊糊的汗。
年輕沒有勝敗。
禿頭的一條腿橫在項北身上,癱軟地晃了晃,不知是被揍的還是累的,氣若游絲地說:“陸西城,項北,你們給我等着,我早晚會再會紫苑的……”
“隨時歡迎。”陸西城坐起身,雙手支撐在地上仰起頭。
禿頭翻身爬起來,“今天休戰,老子餓了。”
“彼此。”項北惱火地捋了捋亂糟糟的長碎髮。
人堆裡,西北二人組背靠背坐在橘紅的夕陽裡。
日薄西山霧靄綿綿,初春的暖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剪裁成影影綽綽的光暈,浮蕩在醞釀着旺盛精力的兩具桀驁年輕的身體上。
三年前,他們十五歲。
此刻仍然緊密相依,周身白亮亮地掠起了一圈的浮光漣漪,絕對的糾纏不清。
梅賽德斯疾馳而來,停在花壇邊,Chen邁下車震驚地看着好像剛跑完馬拉松似的一羣男孩子,所有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傷。
因爲年輕,所以會經歷一些事情,比如愛情,比如友情。
葉黎珊出院了。
臥室裡瀰漫着濃重的補藥與燕窩滋補湯的味道,項北在一聲頹喪的“請進”之後推開公主房的TATA櫻花彩繪木門,葉黎珊正躺在房間角落的茶道臺的軟榻上看《L'OFFICIEL》。
“葉大小姐的茶道果然嫺熟優雅。”項北懶散地仰靠在沙發上,瞟向酒櫃上的皇家禮炮,“可惜,我只喝洋玩意。”
“你是來探病的麼?”葉黎珊將紅茶片放入壺中,沸水沖泡,慵懶地擡了擡眼,“如果是來喝酒的,那麼請回吧。”
項北睏倦地打了個哈欠,扯痛了打架受傷還沒癒合的脣角,嘖嘖地抿緊了脣,“當然是來看看我們的公主是否安康。我只是先來一步而已,其他的人在後面。”
葉黎珊作出禮貌一笑,“我恢復得相當之好,您不必掛心。”
“可是他們不好。”項北霍地繃緊身體坐起來,盯着她若無其事的款款儀態,“大小姐,特別是陸西城,他非常不好。”
“是麼?”
良久一片沉默,茶葉浸泡了五分鐘,葉黎珊擡起**的小臂,如同欣賞藝術品般地陶醉地,意味深長地欣賞着自己的手腕,淺痕幾乎完全癒合。
“我說,你可以當我說風涼話——”項北不耐煩地站起身走到她的眼前,“別再讓我看見這條噁心的疤,行嗎?”
“怎麼?關你什麼事?觸目驚心了?”葉黎珊輕笑一聲,翻轉手臂拿起茶壺,將茶湯傾入茶杯,“只喝洋玩意的少爺,請用。”
“你到底想怎樣?”項北怒視她始終保持的優雅得體的微笑,蹲下身俯過去,“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跟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市井婦女有什麼區別?”
葉黎珊翹起細嫩的小指,茶匙利索地蕩過砂糖、牛奶和乳酪,放入杯中攪勻,然後將曲線優美的鬱金香茶杯放在圓形托盤上,輕輕推到項北的面前。
項北受不了地一把推開:“喂喂,看來大小姐還沒聽懂我在說什麼。”
“還記得上次考試,我考了第二名,林音卻考第一嗎?”葉黎珊美好的笑容僵在臉上,“像往常一樣,我們是同時看榜的。”
“那又能證明什麼?”項北不屑,“傻瓜才侍奉分數,倒數第一的是我又不是你。”
“第二名永遠沒有立足之地,因爲兩個人的戰爭,第二名就是最後一名。”葉黎珊苦澀地勾起脣角,爲自己斟茶:“只有第一,才配的上陸西城,對不對?”
“哈?”項北冷哼一聲,“大小姐,你還沒覺悟?就算你爲陸西城犧牲一百次,他也不會看你一眼,況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