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白癡的打招呼方式一瞬間無師自通,林音趕緊機械地轉過身,大步往山坡下面走了去,滿腦子都是這些天被淚水洗得發白的他和葉黎珊形影不離的回憶,整顆心都跳出了嗓子眼,只想趕快逃離……
“你要去哪裡?”身後熟悉的聲音彷彿壓抑着憤怒和憂傷,“你從東城花幾十分鐘剛巧路過這裡嗎?”
林音心臟咚咚亂跳,大腦嗡嗡作響,所有的委屈與惱火一併涌上眼窩。
“我只是,來這裡,想搞清楚一些事情。”林音停住腳步,倔強地沒有回頭。
忽然被他在身後重重地拽住胳膊,陸西城大力扳住林音削瘦的肩,將她轉過來,就在剛剛還爲了能夠和她在一起而忤逆母親,她竟然說要躲開他?
“你幹什麼?放開我!”林音像野貓一樣拼命掙扎着推開他。
上帝,這個白癡女人怎麼對得起自己這麼多年來所做的堅持和努力?陸西城的雙手不受控地大力抓緊她,發瘋地擁進懷裡!
“林音,我要和你在一起……”
林音眩暈地仰起頭,灼熱的脣片仍存有他的溫度,“西城,我們還能和好嗎?”
“不管經歷什麼,對於‘未來’來說都不值一提。”
陸西城環着她,目光虔誠堅毅。
“林音,我們一起去查清當年失火的真相,現在就去警局,不管結果怎樣,都要在一起。”
額頭頂在他堅實的胸膛,林音微微地點頭,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沒有一刻比此時更安心。
陸西城和林音去了三年前的警察局,當年的“毛利小五郎”熱情地接待了他們,雙鬢泛白明顯比從前老了,當他看見三年前那兩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一個英俊挺拔一個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竟彷彿被強光照暈了雙眼般,吃驚地震住,“唉,不服老不行啊,不過沒想到你們,現在還在一起呢?”
林音尷尬地瞥向辦公桌,當初只是應急才編出三個人在城南倉庫“爭風吃醋”的故事,誰會想到這件看似富家公子惡作劇的失火案居然就像一座是不是會噴發的活火山,竟會這麼深刻地影響着自己的人生和愛情……
“陸西城,對我來說,你們是個噩夢啊。”“毛利小五郎”環顧自己的辦公室,叼着煙笑地說,“如果不是當年遇見你們,我現在的辦公室要比這個大兩倍!”
陸西城爲難地陰沉着臉,抖動般地牽了下脣角,“當初……我代我的,家人,抱歉。”
“我知道你是有求於我,纔會放低姿態嘛!”
“毛利小五郎”笑着旋轉老闆椅,拉開身後的抽屜,捧出一摞文件夾,“雖然得罪了你沒什麼好處,被降職停薪……不過這件案子我一直在查,查到今天爲止……怎麼說來着,我是警察,一切爲了真相……”
說着“毛利小五郎”仰頭大笑起來,撲朔迷離的目光再落下來時,落在林音的臉上。
“……長得挺像,前陣子在這兒看見她的時候,發現她比新聞上瘦……而且你也比三年前小時候瘦啊!”
“你是說我媽媽,她也來找過您?”林音困惑地蹙緊眉毛,又目不轉睛地看着桌上的文件,“裴警官,原來你一直都在跟進這個案子……”
對方不可置否,聽過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給二人提供了一些簡單的線索,
“記得當初和你們一起進來那個混混,他還在星城,前陣子好像在這條街轉角的快餐店見過他……另外,當時被大火燒成植物人的病人,他早已離開了醫院,有沒有甦醒就不得而知了,但我這裡記錄了他的住址,你們可以去碰碰運氣。”
陸西城和林音感激地與老裴道別,離開警局之後,決定即時展開調查,第一個要去找的人就是當初綁架林音的痞子。
沒想到那個五大三粗的傢伙是快餐店的領班,陸西城和林音邁進店門時,正趕晚上飯口時間之前,他在主持服務生們的例會,積極陽光地站在一羣人前面,操着志玲姐姐的臺灣口音說:“今天我們一定要加油喔!加油!加油!加油!”
例會結束之後,痞子轉身一眼就看見了在人羣中出類拔萃的陸西城,他靜靜地坐在窗邊的位子上,而旁邊的女生正是三年前的那隻張牙舞爪的貓女……
他下意識地捂住額頭,又心有餘悸地看了看手指,大嘆一聲,與陸西城打了個對視,目光相撞,笑意盎然地迎了過去:“哎喲喂,這不是陸家公子嗎?怎麼有雅興關顧東城小店呀?”
好熱情啊,陸西城不敢置信地淡笑着挪過椅子,對他說,“坐。”
林音笑眯眯地瞅着他,彷彿古靈精怪的黃蓉遇見了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痞子哥哥,您還記得我麼?”隨即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和額頭,神秘兮兮地說:“當時你還說我又酸又臭又辣來着,記得嗎?”
“忘不了啊!”痞子爽朗大笑。
“那時的事情,抱歉。”陸西城大度地將斟滿的茶杯推過去。
“哈哈,不提了。”他果然在社會上混久了,再也沒有從前的痞子模樣,反倒像個明朗的紳士商人,“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們呢。因爲你的一記頭錘,讓我的胳膊撞在了牆壁的釘子上,手指受傷不靈便,被他們嫌棄,混不下去了只要脫離了組織……”
“改邪歸正了?”林音驚奇地愣住,沒想到打架也可以拯救壞人。
“是啊,最重要的是,後來我發現,以前我跟的大哥的大哥的大哥……呃,他是星城黑社會的首腦,而這個組織前年被一鍋端,老大重刑,兄弟死傷無數,如果我在裡面混下去,八成早就落得屍首異處的下場了。”
“沒想到會有這種事。”陸西城也吃驚了,但很快轉入正題,“你還記得當時我們一起遇見的那場大火吧?”
“當然,我這輩子只遇到那麼一次火災。”
“我也記得!”陸西城輕笑,“你一拳打在我的顴骨上,差點毀了我的容……”
“你不是來找茬的吧?”痞子斜覷他,小心翼翼地端詳了半晌,“不過你的臉長得真好看啊,難道是我的一記‘還我漂漂拳’打出來的?”
“你的一拳讓我暈得甚至沒發現着火,你還記得那時候到底是爲什麼突然着火了麼?”陸西城皺起眉,思考了一會,“倉庫裡沒什麼可以引起火源的東西,我們都不吸菸,也沒有天然氣、煤氣罐之類,我們用電磁爐的……”
“火又不是從你們那裡先燒起來的啊,上面的天窗突然震碎了,火苗竄進了窗戶,落小廚臺的洋酒和撕開的布條上!”
“窗外?是窗外?”陸西城震驚地站起身,“隔壁?”
“是啊,兩個倉庫隔得太近了,雖然是郊區,但按現在來說應該算是非法建築,大概只隔了一兩米遠,那邊熊熊大火剛剛燃起來,這邊就扛不住了。”
林音一陣昏厥地雙手支撐在桌上,“……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
兩人走出快餐店,下臺階時林音的腿有些發軟,她喃喃地說:“隔壁倉庫,是陸家的,以前我爸上班時我去過。”
“你去過?”陸西城撇頭看着她。
“因爲那間倉庫的主管就是我爸爸。”
林音蒼白着臉色,意識到事情的複雜,如果說大火是從隔壁燃起的,那麼作爲隔壁倉庫主管的父親,便是縱火案的第一嫌疑人,難道真的是爸爸放了火?……可是,理由呢?
“我想,該去一趟監獄探望父親了。”林音低頭瞅着不斷交錯的腳尖,終於吐出這樣一句話,“這些年,我和媽媽從來沒有去探望過他。”
陸西城擔憂地爲她拉開車門,“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林音提起父親之後,心情一直很沉重,回到東城家中翻出相冊,愣神地一頁一頁地翻過父親的照片,想到自己多年來也未曾去探監,並以父親坐牢爲恥,忽然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晚上王榮媗下班回家,母女二人在餐桌上吃飯看新聞,林音吞吞吐吐地說:“媽,爸的事……”
王榮媗的視線從電視屏幕移過去,拿起林音眼前有些變涼的米飯,重新盛給她熱氣嫋嫋的一碗,始終不曾正視她,今天的她沒有化妝,顯得比平時蒼老,林音看着母親最近突然變多的魚尾紋,突然一陣心酸。王榮媗彷彿沒有主意到林音的異樣,只是淡淡地問道,“你最近一直在想你爸的事,怎麼了?”
林音冰冷的雙手扣住溫熱的碗側,垂着頭哽塞地說,“我明天……想,去看爸,可是又不知道……”
王榮媗的表情竟然一點驚訝的神色也沒有,彷彿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和藹地笑着,“他是你的爸爸,如果想他了,就去看看吧。”
林音緊繃着嘴脣,小心翼翼地看着換了一身家庭休閒服的王榮媗,與平日即便居家也沒空換掉職業裝相比,忽然變得親近溫馨,鼓起勇氣小聲問,“媽,你不去嗎?這麼久……都沒有去探望他……”
“最近工作是有一些忙,不過,你可以幫我帶一句話。”王榮媗微笑着說,“幫我告訴他,對不起。”
“對不起?”林音愣住。
王榮媗的目光落在電視熒屏上,不肯再多說一句話,別過頭去,背過林音,悄悄抹掉了眼底尚未涌出的一滴淚水。
沒想到父親在監獄裡成爲了重刑犯心理輔導員的助手,在整個管區中得到了尊重和肯定,這是監獄警司們交談時無意聽到的,探監室外面,林音將隨身的物什放進塑料筐裡,旁邊的兩名的司法人員笑着說:“……老林啊?之前一直沒有人來……我還以爲他孤家寡人呢……”
那座密封的玻璃牆,林音見到了蒼老的父親,原本以爲自己足夠鎮定,足夠理智,如今與她面對面卻猶如相隔了兩個世界,她的眼淚情難自控的滾落下來。
“爸,”林音哽咽地說出這些,再也沒辦法說清楚什麼,“對不起,一直也沒來……在這裡,你受苦了嗎?”
“我在裡面挺好的,別哭。”父親祥和地笑起來,見女兒流眼淚,急得手指在玻璃上擦了擦,但無濟於事,只能不停地說話以緩解哽住喉嚨而憋出的淚。
“爸,在這裡還習慣嗎……不,怎麼會習慣”父親的手足無措只能讓林音淚如雨下,前傾着靠近他,卻怎麼都看不清父親越來越蒼老的臉。這個時間的大探監房沒什麼人,周遭有一些陰冷,林音雙手緊緊握拳,放在膝蓋上,“我對不起您……”
父親苦笑着摸了摸長着短髮渣的頭頂,“爸爸現在是警官的輔助員,獄友都很尊重我……對了!我拿到本科證書了!是自考的心理學,呵呵……”
林音吃驚地端詳父親微笑的表情,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近在咫尺的父親會犯罪,被關在這麼一個冷漠的地方,哪怕是失誤……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不管多晚臨睡時都會跑到廚房去檢查煤氣水電是否關好,哪怕再冷的冬天也會準時在清晨送報員的自行車出現之前下樓一邊做運動一邊等着第一時間的晨報,在去北辰工作之前父親是電氣單位的職工,單位同事都擁戴他,他甚至記得全單位的同事名字和部門朋友喜歡吃什麼口味的盒飯……
這樣一個努力生活並認真工作的爸爸,怎麼可能會犯罪?!
“……音音,比起以前那個四十來歲了還碌碌無爲的那個我,你爸爸現在反而活得更充實了。別哭,沒有什麼值得難過的,別哭了,別哭了……”
“爸……對不起,這麼多年我沒來看望你……”林音懊悔得泣不成聲。
“其實,之前有外面的警官找過我,姓裴,他跟我提過你的事,講過你。還有,你媽媽也來過一次……”
林音訝然地壓住紅腫的眼睛,“媽來過,她沒告訴我……”
“談談案子……主要是說說你……爸,想你了……所以寫過信,聽說你很多事,也知道,陸西城……”林爸爸愛憐地望向亭亭玉立的美麗女兒,當他得知女兒和陸家兒子感情很好,更加確定篤定了自己當初的選擇,“……女兒,爸拖累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幸福生活下去。”
林音一個勁搖頭,“沒有爸爸我會怎麼幸福?……我一定會等你出來,你也要健健康康的。”
“我對不起你和你媽媽……這些年,你們母女倆生活得很辛苦吧?該說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纔對。”
“爲什麼全家人都要說三個字,媽說,讓我帶句話給爸。”林音淚眼朦朧地握緊話筒,抽噎着說,“媽說,對不起。”
“是、是麼?”一直勉強微笑的父親,突然掩住嘴,忍不住老淚縱橫,而溼漉漉的手心撤下來時,脣角卻是微笑的,“說什麼傻話……我知道了……知道了……”
“爸,”林音壓低聲音,目光嚴肅起來,“……你一向秉公守法,放火的事……不可能是你做的……”
林爸爸驚怔地盯着這個已經長大並可以獨立理性思考的女兒,手掌突然按在玻璃上,嚴肅地說,“音音,你別再亂說話了,這件是,我爸爸不好……不要亂想這些沒用的事,好好學習知道嗎?”
林音確鑿地點點頭,“火災有人在幕後操作,對不對?”
“是我做的!”林爸爸乾脆利落的說。
“不是你!”林音哽住喉嚨輕吼,“我不相信。”
“傻女兒,是我做的,別再糾纏這個問題了。你和你媽媽要好好照顧自己,過好現在的生活,爸爸就什麼都值了。”父親猛地站起身,後面的兩名警司望過來,“探視時間到。”
“爸——”
“再見!”父親啪地掛斷電話,頭也不回地大步往監門走了去。
林音恍恍惚惚地從監獄出來,邁上梅賽德斯,在後座枕在陸西城的肩上,淚水止不住地順着眼角滑落,將他的黑襯衣濡黯了一大片潮溼。
就這樣調查了兩天,始終沒能得到大線索,最後只有拿出裴警官寫在便籤上的地址,這個地址是火災被燒成植物人的證人,但他早已出院,拒絕接見任何人,警察曾經登門拜訪多次想了解情況,都沒有從他口中得到任何信息。
陸西城和林音決定去碰碰運氣。
週末中午,梅賽德斯停在東城郊區的一座三層小樓院前,門鈴按了半晌,開門者是個中年女人,見是兩個年輕人,露出賢惠的笑,未等陸西城自我介紹,她便開口問:“你是陸西城嗎?”
陸西城狐疑地點頭:“我是陸西城,她是林音,我們是……”
“請進,我丈夫已經等你一整天了。”中年女人的態度令二人懵懂,不禁警惕起來,見女人也只是普通的歐巴桑,相互凝視一眼,決定一鼓作氣查到底。
院落不大,房間雖不豪華卻也井井有序,十分講究古典格調的樸素人家,廳裡供奉了菩薩,飄着淡淡的焚香味……
沒想到,這個叫做唐叔的人,就是當年陸一帆的左右手,他看到了今天的陸西城和林音,渾身一怔,落在陸西城臉的目光無法自制地變得兇狠起來,原本渾濁的眼光變得異常刺目。屋內的氣氛很壓抑,沒有人先開口,直到唐叔長喘一口氣,將之前的一切原原本本和盤托出。
“我早知道你們今天回來找我,這幾天我總是夢到那場大火。這場火毀了我的健康,也毀了我的一生,如今我已經不想再去怨恨什麼人,不想再去追究當年的一切……長話短說,北辰集團是我看着成長起來的,從當年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廠一直到現今全柯靈城最大的貴金屬企業,董事長陸一帆,也就是你這位陸少爺的父親,他的天才眼光和卓越的經銷手段自然是首當其衝的原因,但僅僅因爲如此嗎?”唐叔苦笑一聲,“世界上的天才多得是,有眼光有手段有才華的人何止他一個,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才短短五六年的時間北辰集團就經歷了從麻雀蛻變爲鳳凰的輝煌經歷,難道不可疑嗎?陸一帆是一個天才,是一個有膽有謀的人,我很敬佩他,可是當我發現他英雄氣概下的另一面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東城爲什麼近年來和西城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爲什麼北辰集團崛起的那一年,會有那麼默默無聞的廠房倒閉,那麼多辛辛苦苦的東城商人破產?爲什麼北辰集團囊括了整個柯靈城的黑道和白道,連葉市長都跟北辰集團淵源頗深?這一切我都知道啊,可是那時我被陸一帆的豪言壯語蠱惑得昏了頭,要知道巨大的財富都是建立在累累的罪行上——他們的一切徇私枉法,勾結官商,壟斷收購,證據都放在我管理的那個秘密倉庫裡,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知道。那段時間,督查署接到了很多報案,對北辰集團查到很嚴厲,所以陸一帆爲了銷燬一切證據,放了火,可是銷燬的不僅僅是證據而已……”
“不可能!”陸西城在唐叔的敘述中幾次三番想跳起來,都被林音按住了,最後他終於掙脫了她的禁錮,發瘋地從沙發上跳起來,“你在撒謊!你憑什麼這樣侮辱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