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叔乾澀地微笑,搖了搖頭,“如果想要報復的話,我早在三年前就會公佈實施,其實在縱火案之前,你父親一直對我不錯,我說什麼也不會去告發他,陸少爺你放心吧,事實上,我剛纔說的一切,全是你爸爸讓我親口告訴你的事實真相。”
“什麼?”陸西城幾近崩潰,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親,他爲什麼要這麼做?是逼自己做出一個選擇嗎?
“昨天,他已經來過了,知道你在調查這件事。”唐叔的妻子突然走過來,下逐客令般地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林音和陸西城吃驚地站在原地,女人冷冷地說,“你可以親自問陸先生,現在請回吧,不要再來了……”
兩個人沉默地走在珞櫻大道的紛紛揚揚飄落的櫻花中,緊緊地牽着對方的手,沒人清楚兩個人此時究竟進行着怎樣的心理掙扎。
答案竟然如此裸得觸目驚心。
原來母親非要讓自己抓住葉家這根救命稻草的原因就在於此。
直到在家樓下分離的時候。
“我什麼都不會說。”林音深深地擁抱着陸西城,彷彿這樣能帶給他一絲力量,“西城,這並不是我期待的結果,就當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想傷害任何人。”
陸西城環住她的身體,手掌扣緊她的蝴蝶骨,輕喃:“我會勸說父親自首。”
林音震驚地擡起頭,卻不知該如何阻撓,她想起自己父親在獄中的蒼老模樣,只能用力地搖頭!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被親人連累而遭受唾棄的痛楚,即便再驕傲的頭顱也沉重得擡不起來,再圓滿的家庭也承受不了萬夫所指的戳碰,一旦碎裂了,就再也無法重圓了……然而陸西城卻只是淡淡地微笑,寵溺地拍了拍她的背脊,安靜地轉過身遠離她,挺拔而倨傲的背影故作堅強地,緩緩消失在東城晦澀的深夜裡。
夜色裡的王榮媗輕靠在一棵老槐樹下,雙手緊緊地攥着一份捲成桶狀的文件,望向陸西城遠離的背影與林音拖着沉重身體邁進樓宇門的場景,不禁死死地咬住了嘴脣。
一個曾經做錯事情的人是否有機會重來一次?
陸西城回到家裡沒有對任何打招呼,未像從前那樣去樓上書房向父母請安,徑直回到臥室,仍然蜷縮在榻榻米的角落,戴上耳機將音樂放到最大音量,強迫自己全然淪陷在《克羅地亞狂想曲》的戰爭殺戮裡。
真正的英雄不是勝者,而是敢於面對失敗的敗者。
陸西城的世界是陸西城自己打造的,陸西城有陸西城的未來,在這個四月櫻花綻放的時節,哪怕這個星球只有陸西城一個人,他也可以成爲一個百戰百勝的英雄。
因爲英雄的敵人,是自己。
他面臨的唯一挑戰,就是戰勝自己!
徹夜未眠的陸西城久等的這一刻終於到來,女傭來喚他吃午餐的時候,驚奇地發現一直對“一週一次家人聚餐”並不感冒的少爺居然一襲正裝走出臥室,只是他的臉色蒼白,嘴脣乾涸,眼底浮起微腫且染了淡淡的黑眼圈,從前陰沉犀利的眼神之中,似乎蘊含着澄澈深邃如大海般波瀾壯闊的內容物,那是一種讓人難以抗拒的堅毅。
陸西城一夜之間成熟了。
長餐桌的主位坐着正看報的陸一帆,梅寧芝在遠遠的對面翻閱時尚雜誌,陸西城從旋轉樓梯下來,像往常一樣冷眼旁觀二人永遠隔着一個餐桌的距離,不禁淡漠地勾起脣角。
席間陸西城以“想喝一杯82年的紅酒”而支走了女傭去酒窖,心中醞釀着怎麼勸說父親去自首,可當他看見陸一帆雙鬢斑白的模樣,又心酸得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你和葉黎珊的事怎麼樣了?”梅寧芝忽然開口,給陸西城一種“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厭惡感,她卻不罷休地瞪向他:“別再拖了,和姓林的保持距離,陸家不可能娶一個罪犯的女兒。”
這句話讓陸西城大腦嗡嗡作響,霍地站起身,“罪犯?究竟誰纔是……”
話音未落,門鈴響起,聽見悅耳的鈴聲,陸西城第一反應就是“今天出師不利”,然而剛從酒窖的女傭未經梅寧芝允許就擅自放人進來,剛走進大廳便讓女主人也同感不利,梅寧芝吃驚地站起身,並不優雅地低吼一聲:“王榮媗,你來幹什麼?”
陸一帆恍神地放下報紙,只見王榮媗微笑着優雅地走到餐桌前,“陸先生,打擾您的全家聚餐了?”
“沒有。”陸一帆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的眼睛,“如果你想和我們一起用餐,請坐。”
梅寧芝失態地推開茶杯,“沒門,出去,這裡不歡迎你……”
陸西城發愣地站起身,禮貌地問候:“王阿姨。”而心中不祥的預感卻濃濃呈現,難道是她是來討伐父親的?相對而言,陸西城更希望是自己勸說父親想通,而不是被受害者逼迫威脅……
王榮媗始終保持優雅的微笑,將資料夾端端正正地擺在陸一帆桌前:“這是我掌握的縱火案的證據。”
所有的人都難以置信地怔忡。
陸一帆淡然,目光並不在那些可以毀掉他的一紙文書上,只是深深地看着王榮媗的眼睛,輕聲問:“悉聽尊便。”
王榮媗單刀直入,“如果你願意自動辭職,我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
“你這個不要臉的野狐狸,居然找到我家來了……”梅寧芝突然抓狂地衝過去抓住王榮媗的手腕,“你勾引我老公不說,還讓你的女兒勾引我的兒子?”
陸西城發暈地愣住。
“梅女士,請你注意自己措辭。”
“憑什麼教訓我,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梅寧芝不妥協地撕扯她,忽地被陸一帆揮起的手掌敲疼了手腕,“放手!看你像什麼樣子?還沒鬧夠麼?”
“姓陸的!”
“出去,別在這裡給丟陸家人的臉了。”陸一帆冷漠低沉的聲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把基因遺傳給了陸西城。
而陸西城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只覺自己像個被最親近的人矇在鼓裡的白癡,耳膜作痛地聽見一向傲慢的梅寧芝像東城那些庸俗的家庭婦女那樣哭喊着跑出家門,忽然感到這個世界的每個人都好陌生。
陸西城默默地轉過身,往旋轉樓梯的方向走,這時陸一帆喚住了他,“西城,唐叔已經把事實真相告訴你了吧?現在謎底都揭曉了,你只需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陸西城回過頭,又怔怔地望向一旁的王榮媗。
“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爲了能還林音和她的家人一個清白,能夠讓你們認同他!能夠和她在一起!可是,現在的答案,爸,你想過讓我怎麼接受嗎?”
“林音的確是一個好女孩,你們在一起,我不反對。”陸一帆慢慢踱向他,語重心長地說:“當初的我爲了一己私利,給你們帶來了壓力,是我的錯。”
“爸——”
“你會有你自己的生活。只有自己努力得來的幸福,纔會心甘情願地努力維護,我不希望你成爲一個百無一用的二世祖,即使在我看着你和葉黎珊訂婚時也是這麼想的,也許我爲了所謂的事業投注了太多太多了——孩子,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即使陸家還像往日一般富貴,我也無法給你能配得上你的巨大財富,你唯一擁有的就是你的青春,還有年輕無畏的勇氣,你抓緊時間,做一些不讓自己後悔的事吧。”
陸西城眼中登時一酸,還未從父親流露着拳拳父愛的話語中緩過神迴應,就在陸一帆的示意下轉身上樓。
王榮媗走向陸一帆,拿起那份資料扔進紙簍裡,“我來這裡,而不是法院,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可以一筆勾銷。”
陸一帆眼裡閃過一顫,擡眼望向一臉平靜的王榮媗。
二樓傳來房門輕微的聲響,王榮媗坐在餐椅上接過陸西城遞來的咖啡杯,“只是爲了我的女兒考慮,當年,我的林音一夜之間變成了罪犯的女兒,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所承受的……如今,我不能把她喜歡的男孩變成罪犯的兒子……”
陸一帆垂下眼簾,“沒想到你竟然會這麼想……”
“我也沒想到你會選擇把真相告訴陸西城。孩子有孩子的世界,我們干涉得還不夠多嗎?整件事情……錯在長輩,他們都是無辜的,可是他們承受的絕不比我們少……”
二人面對面互相凝視許久,王榮媗放下咖啡杯,站起身往玄關的方向走去。
“……我會等我丈夫回來,也會加倍照顧好他們,彌補這些年不完美家庭帶給孩子的創傷。”
直到女傭爲王榮媗敞開大門的時候,陸一帆那雙手卻越來越顫抖地慢慢地垂在餐桌上,再也沒能擡起來。
保時捷泊在雅勤地下停車場,項北蓬頭垢面地伏在方向盤上,呆滯的表情彷彿幾天幾夜未曾閤眼,看上去已經鬱結膏肓了。
雅勤高中所有的教室,同學們紛紛用手機上網看視頻,帶了筆記本的同學去新聞網點擊昨天的晚間新聞,以致走廊裡也迴盪着重複了又重複的聲音:
“……非常感謝柯靈城的媒體朋友參加本次的新聞發佈會,在這裡我宣佈正式退休,北辰集團的董事局主席由項南國先生接任……”
雅勤一片騷亂。
“聽說了嗎?天啊——”
“謀朝篡位了?怎麼可能——”
陸西城退位,項北榮升皇太子寶座。
項北趴在方向盤上狂抓頭髮,現在哭天喊地的應該是本大爺好吧?
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陸西城,連池小緣和溫御的電話也不敢接,相對於父親的升遷,他更在意此時陸西城的情況,擔心得幾次掏出電話,本想打過去詢問一下家庭、心情、身體等情況,卻又怕被人以爲他在炫耀或者諷刺,況且——
他居然莫名其妙地多出個繼母?
還和陸西城成爲了兄弟?
只有親臨現場的人才看清楚另一些狀況,當晚玩宴會時,依偎在項南國身邊的梅寧芝一襲奢華晚禮服,端着水晶酒杯走到王榮媗面前,以一種傲慢的宣戰口吻說:“你以爲能鬥得過我?我已經跟陸一帆離婚了,現在是項南國的太太,仍然是星城的女主人!”
這是什麼情況?
東苑六人組陷入前所未有的尷尬之中,困境、窘境、逆境、身臨其境、恍如夢境、漸入佳境、學無止境……無論如何,絕不會是風平浪靜。
陸一帆的退任意味着陸家將要離開柯靈城白宮,而繼任西城第一宅邸的業主自然是項南國。這天夜裡天空沒有一顆星,席捲着櫻花碎瓣的涼風吹拂起窗簾,大客廳忽明忽暗。
白宮沒有人,恍若水晶棺一般死氣沉沉的宮殿。
這裡永遠都是白色的冬天。
白宮的最後一夜,林音給東苑六人組每個人都發送了手機短信,可是項北因爲不知該如何面對陸西城而沒來,溫御因爲之前的爭執而沒來,葉黎珊因爲陸西城和林音重歸於好而沒來,池小緣因爲不願做世界上最閃亮的電燈泡而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