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帶涼意的春風吹來,吹散些許船上濃霧,也讓一家人看清面前文襄伯府前來接應的小廝譏諷的脣角。
羅煒彤皺眉,一口悶氣滑到喉嚨,眼瞅着就要悶不住噴薄而出,寬袖下上揚的手卻被孃親摁住,同時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後她見孃親緩步上前,與爹爹並肩而立,面色平靜地開口詢問:
“妾身可記得老爺月前就往金陵送信,家書隨公文走官道,難不成這會還未到侯府?”
徐氏話中的未竟之意十分明顯,凡事講個先來後到,收到信還不安排好人接應,理虧的可是伯府。
伯府小廝譏諷的脣角僵在臉上,這情況……怎麼跟臨來前夫人囑咐的不太一樣。想起這些年來府內傳聞:外放的二爺凶神惡煞動輒喊打喊殺,簡直是個混不吝;二夫人也是市井潑婦,當日嫁進來便攪得家宅不寧。
激怒這樣的二爺還不小菜一碟,今日接下這差事,他頗爲自得。夫人承諾,只要在碼頭激怒二爺,最好讓他大庭廣衆下做出點出格之事,回府後就調他到二少爺院中做事。
絞盡腦汁,一計不成小廝又生一計,乾脆睜着眼說瞎話:“府中往來書信皆由門房管着,小人並不清楚。客棧已安排好,還請二爺、二夫人和小姐移步。”
小廝回話同時,先前引他上船的羅順湊到羅四海耳邊,小聲嘀咕道:“老爺,那客棧年久失修,桌凳上好厚一層污垢,只怕不是適合夫人、小姐的好去處。”
羅四海緊皺的眉頭舒展開,放在平時他早就捉住這放肆的小廝,亂棍打一通丟下船。可從船靠岸到現在,姍姍來遲的接應之人,舉止傲慢的小廝,這一切都在夫人預料之中。他正愁如何與府中那團糟心親戚撕破臉,沒曾想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
“二爺,馬上就是春闈,各地來金陵舉子衆多,一時半會客棧不好找。府中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找那處,雖然條件稍顯簡陋,但來之前夫人囑咐了,您暫且委屈會在那歇歇腳,待過午九小姐滿月宴一過,府中立刻騰出人手來接應。”
這會羅煒彤也瞧出端倪,爹爹就算出身尷尬的庶長房,那也是主子。莫說如今官袍加身,即便他是個白身,那也主僕有別,絕不是個小廝可以隨意輕慢。
可從上船到現在,這小廝舉止太過刻意,分明是想激怒爹爹。爲何要激怒爹爹?順着這條思路想下去,很快伯府的險惡用心便昭然若揭。爹爹官做再大,名義上也還是伯府庶子。若是一入京便對着伯府來人大發脾氣,常人聽聞後不會關注事件背後起因,只會覺得他爲人狂妄。再往重裡說,居心叵測之人,難免不會編排他仗着官大,不把長輩放在眼裡。
這招雖然簡單,但深知爹爹性格的羅煒彤卻覺得,放在平日伯府早就成功了。想到剛纔孃親及時拉住她,如今爹爹這般冷靜應該也該是孃親功勞。
碼頭上與伯府之人隔空過招,羅煒彤看清兩點。其一,伯府這點手段上不得檯面;再者,爹爹與伯府不僅僅是交惡,甚至有點你死我活的意味。
想明白後再看對面小廝,那張因挑釁而略顯陰沉的臉,此刻更是面目可憎。自腰間荷包中摳出一粒桂圓,捏在指尖瞄準他膝蓋骨。還沒等發力,就見前一刻還得意洋洋的小廝突然吃痛,撲通一聲五體投地狀跪在面前。
收回桂圓不緊不慢地剝開,塞進嘴裡便吃邊掩脣嗤笑。被孃親橫一眼,她忙吃完把核吐出來,目視前方那一隊即將登船的壯碩挑夫。
徐氏自然也看清來人,方纔出聲後她一直站在原地,看猴戲般瞧着小廝一番唱唸做打。她心裡跟明鏡似得,自己沒必要跟個奴才秧子對上。一條狗敢衝她汪汪叫,還不是借的背後主人膽子,做好了回去有骨頭啃,搞砸了也自會被人收拾,她沒必要髒了自己手。
如今萬事俱備,她走上前笑道:“看把你嚇得,客棧也不是你一人能定下,老爺自不會怪罪。行了,還不快讓開。伯府貴人事忙,幸好老爺英明早有準備。”
被自家夫人誇得紅了臉,羅四海往前走兩步,不經意地踢開擋路的小廝。他如今這四品武官全靠戰場上真刀實槍拼來,這會雖然只用五成力氣,也足夠踢飛人。小廝在彈到船舷上,落地後捂着腰趴在那,痛得起不了身。
“忠叔,你來安排。”
羅府官家羅忠招呼三、四十位挑夫貼邊過去,免得驚擾到夫人小姐。羅煒彤這邊舒服了,貼船舷的小廝可遭了秧。濃霧還未散開,甲板上視線不怎麼好,人高馬大的挑夫依次走過,每過一人便踩他胳膊一次,直踩得他手臂沒了知覺。
“夫君這又是何必?”羅氏無奈問道,臉上卻無丁點不滿。
羅四海滿不在乎:“爺是男人,總不能眼睜睜素娘和女兒受了委屈,站在一邊無動於衷。”
徐氏上前爲他擦擦汗,羅四海就着她帕子低頭,濃霧中兩人眉眼間滿是情真意切。
眼見爹孃又開始膩-歪,離二人最近的羅煒彤忙別開眼,心下卻是愉悅。爹爹雖然乍看起來凶神惡煞,可一對上娘便百鍊鋼成繞指柔。她打小看着,對未來夫婿隱隱有些期待。
正胡思亂想着,卻見船舷外隱約飄過一抹黑影,再定睛看去,除去齜牙咧嘴扶着船舷站起來的青衣小廝,哪還有其他人的影子。
管家羅忠行動有素,沒過多久箱籠已徹底歸置好。羅煒彤由詠春扶着,跟在孃親身後上了臨時租借來的馬車,一家人總算踏入金陵。
待車隊走遠,碼頭邊走出兩人。若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中看不清人臉,碼頭上多數人肯定瞠目結舌。
樑國公世子竟然跟安昌侯府那個紈絝站在一處,而且兩人談笑風生,看起來竟異常熟稔。
這不驚掉人眼珠子!
涼國公世子是何等英傑?出身高貴不說,連國子監祭酒竇大人都曾公開讚揚藍愈才思敏捷,若非礙於公府世子身份不能下場,參加春闈絕對是一甲之才。
相比藍愈,周元恪則完全是反面教材。整日混跡於青-樓楚-館,酒-肆賭-坊,揮霍無度不說,爲個花魁娘子爭風吃醋之事時有發生。以至於兩人同樣都到了議親年紀,涼國公府門檻快要被媒人踏破,有閨女的人家都要避着安昌侯府門走。
這兩人勾肩搭背湊到一處,幸虧霧大沒人看清。
濃霧中周元恪靈巧地避過藍愈拉扯,扯下身上黑衣,裹着塊石頭纏兩圈,打個結扔到江心。
“少拉拉扯扯,我可沒你那斷袖之癖。”
藍愈也不急,站邊上看他換上平日穿那些衣裳。說來也怪,跟他一樣精瘦的少年,只不過換身衣裳,身材隱隱便顯得虛胖起來。呼吸再刻意虛浮點,臉上塗點脂粉調得蠟黃些,連那張本身英俊不輸於他的桃花面,也變得平庸中透着猥瑣。
想起周元恪處境,平心而論,若是兩人互換位置,他不一定能做到這般。
這樣想着他話語間便存了三分客氣:“教司坊那邊你熟,這大半個月德音遇到些麻煩,還得勞煩你走一趟。”
整理好衣服,周元恪長嘆一口氣:“藍愈,成國公當初犯得是何等大罪,你我都清楚。陛下向來眼裡揉不得沙子,涼國公爲人再寬宏,也斷不會接受她做世子夫人,你還得早作打算。”
藍愈肩膀耷拉下去:“這些我自然明白,畢竟我與德音幼時訂過親,總得照拂一二,這次先勞煩你。”
“無妨,正巧我也有事要拜託你。”
求過周元恪多次,欠下數不清人情的藍愈答應得無比痛快:“但說無妨。”
待聽他說完後,藍愈碾碾腳下石子,官靴尖踢起一顆捏在手心,在他面前晃晃,意有所指地曖昧說道:“哦,那丫頭兄長也是個人物,周兄還得早作打算。”
說話這會功夫太陽升起,濃霧也散開些。周元恪無所謂地笑笑,拎着酒瓶晃晃悠悠往外走,哪還有丁點濃霧中的精明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