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在伯府門前走個面子,未等太夫人叫起便自顧自起身不同,羅四海此刻是真想給多爲未見祖母正經跪一會,徐氏也有此意。
可老人哪捨得親孫子、素來滿意的孫媳還有小孫女跪地上。羅煒彤脆生生地喊出曾祖母,還沒等膝蓋觸到實地,就被一雙枯老的手扶起來。
“這就是嬌嬌吧,長得跟素娘當年一樣好看。好孩子快起來,你們倆也都起來。行那些虛禮作甚,等會叫府里人瞧見可了不得。”
老人聲音中十足地輕快和喜悅,尤其當她說到“府里人”時,並無絲毫懼怕之意,反倒透着股不在意。羅煒彤只覺這位曾祖母,外貌比她想象的要蒼老些,性子卻比預料中的苦大仇深差太多。
“老大、老大媳婦,孫子孫媳帶着曾孫女回來了。”
被老人拉着走進院子,只見房前空闊的平地裡全無花紅柳綠,而是被分成正方形的小塊。地剛翻了一小半,翻過之處露出下方顏色略深的土壤。再聯想方纔開門時,老人手中緊握的鎬,三人也就明白了。
“曾祖母這是自己在院裡種菜?”
老人快言快語地答道:“那可不,反正我平常也沒什麼事,就在院裡種點菜,打發時間不說,吃着也新鮮。”
邊說着四人進了房,一股濃濃的藥味撲面而來。羅煒彤打眼掃下,房內傢俱有些老舊,其餘也說不上太差。不過比起剛路過的伯府前院,這裡委實太過寒酸。
屏風後面傳來一陣咳嗽聲,清瘦的中年婦人扶着一兩鬢皆白的男子緩緩走出。羅四海撲通一聲跪下去,這次老人倒沒扶她,只在羅煒彤和徐氏跟在後面一同跪下時拉一把,稍微一偏兩人齊齊跪在堂前蒲團上。
“爹、娘,兒子不孝,這些年讓你們受苦了。”
沒等一家多訴說兩句重逢喜悅,伯府衆人也終於浩浩蕩蕩地趕來。羅四海起身,就着徐氏帕子擦擦泛紅的眼角,大馬金刀坐於中堂,虎着臉直直地看向打頭的太夫人。
如果眼神能殺死人,太夫人此刻早已萬箭穿心而死。即便沒受到實質傷害,單是光天化日之下權威被如此挑釁,也足夠她怒不可遏。
“都看看,他這是什麼樣。咱們好心停下前頭那些事,全府人趕來招呼着。這孩子是對伯府有多大不滿,看起來竟是拿親人當仇人。”
伯府諸人一陣點頭,以三夫人小常氏爲首,端茶倒水遞帕子,一窩蜂圍上來勸老太太寬心。小常氏向來與姑祖母齊心,這會率先開口。
“二伯想必是有些誤會,你的院子不在這邊,三少爺回京時祖母便命人收拾好了旁邊院子,就等着你們一家回來。”
“可不是,有誤會說開便是,咱們一家也該和和氣氣。”
站在羅四海身後,庶長房統共六人始終默不作聲。各種冠冕堂皇、不絕於耳的勸和聲逐漸低下去,本就不大的房間內擠得滿滿當當,這會一安靜,氣氛顯得格外詭異。
常言道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常太夫人在伯府門口下馬威不成,這會帶人壓制又絲毫沒有效果,饒是她跋扈大半生,這會也有些心下打鼓。這庶長子向來不馴,她會不會制不住?
絕對不行!這庶長房的孽障絕不能翻身。
當即她厲聲責問:“老二跟米鋪門口供的關二爺般坐在這,問也不答話,是當真不把這一府人看在眼裡?榮姨娘,你們就不管管?”
剛準備繼續說下去,順帶把他不敬嫡母的名頭坐實了。大齊向來重視孝道,只這一條便讓他再無翻身之地。
可車軲轆話到嗓子眼,沉默的羅四海擡擡眼皮,一身在屍山人海中縱橫的凜冽殺氣毫無保留地外放,駭得常太夫人後退一步,要不是後面小常氏扶着,她幾乎就要摔個屁股蹲。
“太夫人當真覺得,我該對您客氣?”
太夫人點頭,庶子那就是半個奴才。她這還算仁善,有些人家庶出子女,甚至比不得老封君房裡得寵的丫鬟小廝。
“看來這些年,太夫人還真是拿我的客氣當沒脾氣。月前我便送信言明今日回府,方纔府內只遣個毛都沒長全的小廝過來接應,言語間還多番挑釁。竟是恨不得我衝動之下在碼頭做點出格之事,好藉機昭告天下我有多不堪。此事暫且不論,我爹只不過偶感風寒,這些年來久治不愈;這也就罷,畢竟你怕他太有出息,翻出當年之事威脅伯爺地位。”
常太夫人火燒屁股般跳起來否認:“哪有什麼當年之事。”
“有沒有這府里人都清楚,真沒想到這些年過去,太夫人空長了年歲,卻無半點長者該有的豁達與淡然。祖母與爹孃在府中,竟被你糟踐到連吃頓蔬菜都要親自彎腰耕田。”
老人站在羅四海身後,聽聞此言略不贊同,一旁的羅煒彤趕忙拉住她手安撫一二。老人低頭,只見少女小臉上那雙狡黠的大眼睛似有靈性般。先前她也隱約得到點信,這會很快明悟孫子要做什麼,而後趕忙轉身安撫兒子同兒媳。
羅四海走上前,幾欲化爲實質的殺氣全副對準常太夫人,附在她耳邊小聲說道:“虧心事做太多,就不怕半夜鬼敲門?三十五年前姑蘇城內百草堂那場連綿三天三夜的大火,太夫人還沒糊塗到全然忘卻吧?”
常太夫人瞳孔微縮:“你……”
徐氏上前,自腰間荷包內掏出一塊印章。印章有些年歲,常太夫人卻一眼認出,那正是她派去姑蘇城的常家心腹隨身所帶私章。當即她整個人癱軟下來,無數個念頭在腦海閃過。這孽障是朝廷官員,她動不得,但可以找個由頭扣下他妻兒。到時再徐徐圖之,找出那心腹便可。
見常太夫人神色陰沉,徐氏微微皺眉,難不成真的要徹底鬧大殺出一條血路。那樣可就真如女兒所言,自損八百傷敵一千。
無論如何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今日若不將此事徹底瞭解,待伯府之人有了防備,事情只會更加棘手。
“太夫人對祖母如何,大家也瞧得真切,想必您也不願與她呆在同一座府邸。”
常太夫人真想點頭,強忍住衝動,蠻橫多年她卻做不出拉着榮氏那賤人手姐妹相親之態。
徐氏接着說道:“夫君雖然性子直了些,但爲人最是孝順,他樂意爲太夫人排憂解難。日後庶長房之人,便由我們奉養。”
轉了一個大圈子,費了無數口舌,她總算道出今日來意。羅煒彤聽完,只覺得從船上起那種種不合常理之處皆有了解釋。爹孃拘謹又放肆的態度,就是爲了此時此刻。先在府門前做足姿態,讓人無可指摘,而後關門打狗。
滿室譁然,乍一聽常太夫人自是高興,可她也不是全然蠢笨之人。那點興奮勁過後,她也回過味來,孽子這是要把庶長房接出府?若真如此,往後她拿什麼掐住他一家子命脈。
伯夫人秦氏皺眉,行事不利的小廝早已被她拋到腦後,此刻她想得更爲長遠。算計好的鷸蚌相爭嫡長房漁翁得利,如今一方早早撒手,近在眼前的利益沒有不說,盛怒之下太夫人只會拿素來不對付的她開刀。
所以她第一個開口:“爹孃俱在,此事怕是不合祖宗規矩。”
徐氏笑道:“那怎樣纔算合規矩,西側院就這般大,傢什都擡進來,怕是連種菜的地片都沒,往後怕是我們這一房吃食都個沒着落。”
一番話揶揄得伯府衆人臉上火辣,常太夫人強站起來,吩咐心腹常媽媽喊家丁。多活那些年她看得清楚,今日之事鬧到這般,只能先把人扣下。
看熱鬧的無干人等被請走,小院內擠滿手持棍棒的家丁。羅四海與徐氏對視一眼,知曉打鬥無可避免。囑咐女兒護好長輩,徐氏少不了上前分說一二。
不過這次常太夫人卻是鐵了心:“你們一家多年未曾回府,此次回來也該多呆些時日。小七那丫頭也到我房裡,剛好跟小九作伴。”
不知情的人還以爲常太夫人有多慈愛,羅煒彤卻是一眼看穿她心思。強行扣押他們不說,還把她提溜到跟前做雙重保險。
徐氏無奈:“孝大於天,太夫人這般說,做小輩的就是有萬般委屈也沒辦法。那今日……”
咬咬牙還未等說出決絕話語,一直候在伯府門外的管家羅忠急匆匆趕來,神色間頗爲凝重
“老爺,涼國公世子帶應天府差役巡街,這會正停在伯府外。世子說是咱們帶來那些物什堵在朱雀大街上,時間一久極爲不雅,吩咐咱們快些歸置好。”
常太夫人高興,真是天都助她。這下不用出動家丁,孽子都難逃手掌心。與她想得一般無二,伯府衆人也面露喜色。
徐氏皺眉:“老爺,應天府大人所言定有律可循。不過那麼多東西,也不是伯府這小院能放得下。”
羅四海初時也有些惶然,不過對面那一張張小人得志的笑臉,瞬間勾起他幼時最慘痛的記憶。在外打拼這麼多年,如今只差臨門一腳,難道就要這麼放棄?
絕對不行!心思堅定下來,他隨意搖搖那裝印章的荷包:“先不管這些。太夫人,您說趁這會我把此物上交應天府,順便說道下當年之事……”
這孽子簡直無法無天!驟然大喜大悲,常太夫人再也忍不住,脖子一仰暈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