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羅煒彤多驚訝,報恩寺衆僧還是翹首以待,只爲迎接遠道遊歷而來的得道高僧弘真大師。
就連涼國公夫人也難掩喜悅:“大師臨時起意纔來的報恩寺,聖上十分看重大師,曾再三欲尊他爲國師,但大師淡泊名利,悉數推辭。”
越聽羅煒彤驚訝之色越濃,衆人交口稱讚,品德高尚到幾乎要立地成佛的弘真大師,當真是天天與她搶桃花糕,見她花苞頭落上鳥糞擊掌稱慶的老頑童?
師傅不會仿冒人家名頭吧……聽起來弘真大師來頭頗大,萬一被查出來,那可是殺頭的大罪。
趁涼國公夫人與孃親在大殿進香,她踱步到後院,身後還跟着一條亦步亦趨的尾巴。不過這尾巴體積有些大,個頭比她還要高些。
“表哥你說,我該不該給師傅去封信。”
徐行知不疑有它:“表妹與大師師徒情深,自你離開惠州已有兩個月,去封信也是應該。金陵有不少特產,錦繡坊旁邊糕點鋪子所做桂花糕更是天下一絕,趁着天還沒熱倒可以命快馬捎些回去。”
這般說着,徐行知已經想得更遠:“不過如今金陵城內流言蜚語倒是不少,表妹出門不怎麼方便,我可以給你去買。”
他不提羅煒彤幾乎把留言拋卻腦後,方纔孃親或兄長一直守在身旁,她沒怎麼敢問。如今只她與表哥二人,說話倒是沒那麼多顧忌。
“不知我出城這幾日,流言傳成什麼樣子。”
徐行知支支吾吾,如今流言何止是甚囂塵上。都怪那安昌侯世子平素行爲不端,多點作惡衆人幾乎對他無甚興趣,幾乎所有的焦點都在表妹身上。
今早他們出城前遇到常文之,那隻蚊子神色間頗爲囂張。重提當日國子監舊事,他滿臉理直氣壯,言明自己當時不過是實話實說。話裡話外編排行舟小肚雞腸,同時將表妹與水性楊花秦淮河畫舫風塵女子相提並論。
“表妹,那些事不過是無中生有,你莫要往心裡去。”
羅煒彤嘆息:“連表哥都瞞着我,看來流言已如江河決堤般一發不可收拾。我倒無所謂,躲在莊子上不聞不問就是。不過金陵城中的親眷如何自處,有這樣的女兒,爹爹又如何立身朝堂。”
這一切又不是表妹的錯,要怪也怪文襄伯府。不知該從何安慰,徐行知急得鼻尖冒出層薄汗。
“表妹莫要着急,即便所有人都在說你不是,我……我也”會相信你的爲人。
“嬌嬌小徒弟,爲師不在的這些時日,有沒有按時喝藥?哞哞哞。”
鶴髮童顏的老和尚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兩人背後,一隻手搭在一人肩上,如大魔頭般發出低沉的聲音。
乍一聽徐行知打個哆嗦,顧不得第二次說到一半的表白,忙抓起表妹胳膊,做勢向拱門邊邁步。羅煒彤扯住他,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
“表哥莫怕,你且仔細瞧瞧這灰頭土臉的老和尚。”
翻個白眼,羅煒彤扭頭,穿着簡單麻布袈裟,滿頭鶴髮不知多久沒洗,粘着泥漿色豎在耳鬢兩側。風塵僕僕的老和尚,絕對是從小跟她搶桃花高的師傅無疑。
每旬多數時間與他呆在一處,即便化成灰她也認不錯。
“大師?”徐行知試探地問道。
老和尚五指併攏豎在胸前,寶相莊嚴地念叨:“阿彌陀佛,女施主,貧僧即便來日坐化,也會化爲舍利。天生異象,不勞你費心辨認。”
能這般準確地猜到她心思,那更沒跑。這一刻羅煒彤充分發揮多年練功,連帶一同變靈巧的面部肌肉,不停地上下翻白眼。
“還真當自己是那個名滿天下的弘真禪師?人家得道高僧自然有真身舍利,您……”頓了頓她終於想出法子:“有事弟子服其勞,若師傅真想留下舍利,到時徒兒少擔一旦柴火,總能給您留下點骨頭渣。”
老和尚止不住搖頭:“有此頑劣徒弟,當真是佛門不幸。再不說幾句好聽的令爲師開懷,當心把你逐出師門。”
從小到大她被逐不下百次,老和尚就是個紙老虎,羅煒彤壓根有恃無恐:“如此正好,老和尚你有所不知,冰雪聰明如我被衍聖公府看上,相邀進其女學。師門不收留,我也正好另攀高枝。”
老和尚氣得壽眉飛起來,轉向旁邊徐行知:“少年且看,此女如此桀驁不馴。”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話說到一半屢屢被打斷。下馬車那次是詠春,乃是小表妹最親近的貼身丫鬟,審時度勢徐行知還不敢對其有怨言。兩次怨氣疊加,加之方纔驚嚇,這會他正惱着老和尚。
“表妹天真爛漫,動若脫兔,”回想着山下表妹頻頻婷婷地站在馬車旁一幕,無端他又加上句:“靜若處子,在下倒沒看出有何處不好。”
弘真大師倒不是真生氣,當年兵荒馬亂他投身佛門,雖然六根清淨,但也非無情之人。當年尚在襁褓中,先天不足未出孃胎便受重傷,幾乎活不下來的小丫頭,幾乎由他一手帶到這般大,他完全把小嬌嬌當孫女看。
他最是喜歡逗弄小徒。,小丫頭本就該活潑些,說話咬文嚼字,舉止規行矩步又有何意義。
至於衍聖公府女學招攬一事,他雖雲遊四方,但也在驛站收到小徒弟問詢的信。雖然說話沒大沒小,但如此大誘惑下她仍不忘師門,足以證明其敬重之意。且來信中,她字裡行間的關切做不得假。
方纔在山腳下,他已經到了。一路不着痕跡地跟在小徒弟身後,發現她登山腳步毫無虛浮,一路氣息未有絲毫紊亂,便知她按時喝藥,也未落下每日功課。欣慰之餘,卻見徐家小子神色衝動地意圖唐突小徒弟。
徐家小子雖性子溫順,對小徒弟也算癡心一片,可絕不是良配。很久之前他便夜觀天象,爲小徒弟推演過命格。出生時幾乎被倭寇一箭穿心,只因射偏一點堪堪活下來的小徒弟,命格中似乎也烙下了強烈的庚金之氣。
一世榮華,卻伴隨各種危機。她的未來,絕不可能託付于徐家。若強行逆天改命,求得平穩安逸,只怕會招來無妄之災。
故而他忙出來打斷,小徒弟漸漸長大,呆在金陵無疑比在惠州要強。既然在金陵,徐家便是一大助力,低頭不見擡頭見。小徒弟于徐家小子只有兄妹之情,有些事說破了只會彆扭。
“小子有眼光,那衍聖公總算沒老眼昏花,知道老和尚徒弟好,急匆匆想要搶了去。”
弘真大師當真是這般想的,嬌嬌小徒弟人長得漂亮不說,還能文能武。不愧是他自幼培養的唯一徒弟,這般好的大家閨秀,打着燈籠也難尋。
被師傅貶低還好,她早已習慣與其鬥嘴。但乍聽他誇讚,她只覺得渾身不舒服:“師傅,你今日是怎麼了?莫非當真冒充弘真大師,怕被人發現,想讓我助你脫逃?”
越想越覺得是這回事,她難掩嘚瑟:“聞名天下的得道高僧弘真大師,今日要來報恩寺講禪。師徒一場,師傅大難臨頭,徒兒自會竭盡所能相幫。不過師傅,忠言逆耳,但徒兒還是要勸一句,回惠州後您趕緊換個法號。雖然您在惠州一帶挺有名,但這好名字先一步被別人佔了。”
老和尚當真是哭笑不得:“嬌嬌小徒弟這是不相信爲師佛法高深?”
羅煒彤用力地點頭:“說您武功高強,徒兒絕不會反駁半個字。但弘真大師可是辭卻國師一職,視名利如糞土的得道高僧。您那桃花釀賣那般貴,怎會……”
終於忍不住,弘真大師伸手敲小徒弟個爆栗子,一邊控制力道,一邊遺憾還是小時候那兩個花苞敲起來方便。
“若無爲師名頭,桃花釀何以能賣出那般高價。你這孽徒,這輩子別想再吃桃花糕。”
“不行!”
師傅可以不敬,桃花糕絕不能不吃,羅煒彤幾乎是跳起來:“莫非師傅與祖父一般,皆是經商天才?”
所以那些洗都沒洗的桃花,所釀之酒屢屢能賣出高價。可多年來她一直在懷疑,桃花釀的錢哪去了。師傅可沒如曾祖母般四處修莊子,但她也沒見華首寺藏多少金元寶。
正當他懷疑之事,拱門外傳來喜悅的聲音:“阿彌陀佛,弘真大師遠道而來,貧僧未曾遠迎,實在是罪過。”
當着外人面,風塵僕僕地老和尚五指併攏豎在胸前,壽眉垂在眼角,盡顯寶相莊嚴:“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拘泥於外物。”
羅煒彤眼睛瞪大,她原以爲師傅雖然有名,但從無一點架子,怎麼看都不像名滿天下,連帝王都讚許不已的得道高僧。可如今報恩寺住持親口證實,法號一樣人也不可能一模一樣,所以他是貨真價實的弘真大師?
驚喜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她只能呆愣在原地,看老和尚回頭,孩子般得意洋洋地瞪了他一眼,而後繼續裝模作樣地由衆僧簇擁向廂房走去。
“表妹,報恩寺早課已完,咱們也去前殿抽一支籤。”
待兩人走後,暗處走出兩人。周元恪盯着徐行知牽着小丫頭的那隻手,恨不得發兩隻暗器把它剁下來。
承元帝則是若有所思,他想起了十四年前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