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樹下,望着朱漆拱門方向,承元帝陷入深思。
出身皇家,宗室雖一般親情淡薄,但立朝之初,父皇帶領他們一幫兒子南征北討,連幾位皇姐都上馬血戰,幾番生死之間,兄妹之情比一般人家還要深厚。
衆兄弟中最爲傑出者當屬太子大哥,再往下數便是他。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立朝後他便被分封北地,鎮守雁門關外遊牧民族。對大哥心悅誠服,他本想着一世鎮守邊關,助父皇與大哥開創太平盛世。
無奈天妒英才,大哥終究是走在父皇前頭。且其子嗣不豐,只餘一側妃所出庶子,這便是皇太孫。未過幾年太孫安文帝繼位,朝內恰逢連年大旱,朝外東瀛倭寇虎視眈眈,趁父皇殯天國喪之際大舉進犯江浙閩粵。
他那好侄子非但不調糧賑災,奮起抗倭,反倒加收賦稅,調兵北上南下削藩。在幾位兄弟“不小心”死於流矢之中後,他決定不再坐以待斃,爲自己,也爲父皇與一干兄弟大半生創下的大齊基業。
民心所向,侄子可不是精彩絕豔的大哥,這場仗並不難打。沒過幾個月,金陵城中的安文帝窮途末路,他孤注一擲調動手上所有兵力。
記得入主皇宮後兵部報上來摺子,邊角提了一筆惠州城慘狀。守軍匱乏,到最後城內壯丁皆被迫守城,最後還是被倭寇攻破。
“元恪,十四年前羅四海可是在惠州?”
日日從鎮北撫司*報,對於小丫頭家之事,周元恪記得比安昌侯府家譜還要熟。承元帝起個頭,他便知曉所問何事。
可要不要說?這一說,他偷窺之事就再也藏不住,且即便現在不說,回宮後陛下也能查清楚。
“你直說便是,朕絕不會透露給那小丫頭。”
周元恪神色一凜,方纔一番鬥智鬥勇,他幾乎忘了陛下多英明,此事怎會瞞得過他慧眼。
先前他還有些顧慮,若羅四海官職太大,以他狼藉的名聲只能與小丫頭漸行漸遠,註定今生無緣。他可不是什麼高風亮節之人,金陵城中沸沸揚揚的流言他未澄清,絕大部分出自私心。可方纔在湖心亭,小丫頭分明入了陛下眼,他心裡已有了底。
“確是如此,且當年恰逢倭寇襲擊惠州,羅夫人身懷六甲,卻效仿高皇后與幾位長公主,隨夫上城迎敵。後她不幸被流矢擊中,幸得弘真大師相救,得以保住女兒。”
承元帝恍然想起那日御史彈劾羅四海爲人跋扈,攜妻兒公然忤逆家中長輩,且其子生性紈絝,可見本人品性如何不端。當時衆口鑠金,他幾乎要對羅四海產生惡感,決定慎重調任時,師侄說過幾句話:“陛下登基之時,遠在惠州的羅大人仰天大笑,放了半天炮仗,且喜得給府裡下人加月錢。”
那日他乍一聽,心下愉悅順帶把調遣羅四海的摺子扣下。畢竟他懷疑,若是羅四海當真品行不端,做此溜鬚拍馬之事也在情理之中。
可如今舊事重提,前因後果一目瞭然。因安文帝隨意調兵,幾乎弄得他家破人亡。且金陵戰事結束後,未登基他便派兵馬不停蹄南下抗倭。兩相對比,看來羅四海欣喜到放炮仗加月錢,不是阿諛奉承,而是爽直真性情。
退一萬步講,戰事吃緊,作爲武將他想得不是派人送走妻小,而是竭盡全力誓與惠州共存亡。若此事都不能證明他忠心,那天底下便沒有忠誠的將領。
擅長腦補的承元帝想到更多。十四年前情況那般危急,他都不送走妻小。會不會是他自幼見慣文襄伯府晻髒事,深知他若戰死,妻兒失怙寄居伯府也會過得生不如死,還不如黃泉路上全家作伴?
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前院傳來的梵樂竟也無法淨化他心底焦躁。羅四海可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武將,打狗還要看主人,文襄伯府這是在質疑他決定?
護短的帝王心裡本無多少存在感的文襄伯府,瞬間被劃歸到厭惡的那一波。視線從拱門處移開,他望向山下的金陵城。
“回宮。”
周元恪雖說着小丫頭家經年舊事,但腦子裡裝的全是表兄妹牽着的那一對手。正琢磨着分開那兩隻手的一百零八種方式,乍聽此言他擡腳向門外走去。
“臭小子,看到姑娘連路都忘了。”
報恩寺本是承元帝爲悼念生母所建,原因無它,當年他與侄子安文帝對戰江邊之時,遠在金陵皇宮中做太妃,實則爲質的生母便被推到前線。救援不急,他眼睜睜看着生母被推下城樓,血濺三尺。
登基後他噩夢連連,便請弘真大師修了這座寺廟。起初他常來此處悼念生母,故而寺內有一條密道直通皇宮。
“陛下今日不再體查民情?”
承元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若朕聽完金陵城內民情,保不齊會忍不住將小丫頭一家發配西北充軍。”
果然是善於洞察人心的陛下,周元恪沒再多說,恭敬地推開密道門。臨近去之前,承元帝拍拍他肩膀:“朕一人回宮便可,既然捨不得,袁公子便留在此處。”
脊背挺的筆直,周元恪神色間有幾分動容:“袁恪謝陛下。”
二人不聲不響地消失在院裡,沒過一會禪房門推開,從內走出一青衣公子。他身姿挺拔、面冠如玉,玉面上一雙眼眸似比寒潭還要深邃,說不出的風流俊逸。
擡腳向拱門處走去,伸出右臂手向外揮,熟悉的打開摺扇聲不見,這纔想起他已不是周元恪,再也無須那些外物做僞裝。面露輕鬆,挺直脊揹他大步朝正殿走去。
正殿內湊響梵樂,羅煒彤到時,弘真大師已洗漱完畢,鬢角新生的兩簇白髮也悉數剃去,露出油光瓦亮帶着戒疤的腦門。
手持法杖他低眉斂目,寶相莊嚴地邁着四方步向殿內走來。羅煒彤眨眨眼,再眨眨眼,心道莫怪錦繡坊生意那般好。人靠衣裳馬靠鞍,老和尚換身袈裟,明黃底紅表,上面用銀線繡着暗紋,銀光閃閃映得他周身仿若佛光普照,再裝模作樣一番,還真有幾分得道高僧範兒。
沒看最前面涼國公夫人面露崇敬,本就極爲規矩的站姿,這會更繃緊兩分。
撇撇嘴,她還是喜歡那個爲了與她搶桃花糕,端着盤子滿山跑的瘋和尚。正當感慨之時,老和尚朝她眨眨眼,眼皮往上翻。下意識地摸頭頂,沒有溫熱溼潤的氣息,她這才反應過來,入金陵後她沒扎過花苞頭,且報恩寺後院那般寂靜,哪來的鳥糞。
當即她跺跺腳,皺眉擺個口型:“煩!”
“小施主面帶愁苦之色,年紀輕輕出身富貴,可是有何心煩之事?”
弘真大師一開口,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羅煒彤忙低眉斂目,這會金陵城內流言正盛,還不能公然承認她與弘真大師師徒身份。一來和尚收女徒本就有悖世俗,二來水性楊花之女最後大多歸於家廟或佛門,這會若說出來,文襄伯府絕對竭盡所能地造勢,逼她出家。
出家她倒無所謂,反正早已習慣山寺生活,但家人如何自處?
故而這會再惱,她也只能裝做素不相識,如常人般欣喜地請大師指點迷經。
“阿彌陀佛,衆生皆苦,小施主可抽一簽。”
算老和尚識相,沒有過分逗她。今日前來本就爲卜卦測吉凶,師傅把第一卦留給她,也算是對她的特別關照。
可她卻不能直接接過,畢竟今日是沾了涼國公夫人的光,才得以進到報恩寺。這第一卦,本應是她的。
“承蒙國公夫人仁善,民女一家才能入報恩寺,還請大師先爲國公夫人相看。”
涼國公夫人氣量還沒那般小,不至於爲這點事記恨。可這是弘真大師近十年來首次踏入報恩寺,如此良機可遇而不可求。偏偏大師一眼看上小丫頭,遺憾同時她又欣慰,兒子看上的姑娘果然有福。
可一轉眼,小丫頭便將如此良機讓給她。再想起衍聖公府隱隱約約的傳聞,孔家嫡長女本欲邀她入族學,此舉不僅能徹底澄清金陵流言,且能擡高她身價,如此好的時機她卻能忍住,言明要問過在惠州的師傅。
幾次三番都是絕好時機,她卻能抵擋誘惑不忘本。不管金陵城中傳言如何,反正她看,小丫頭品性比文襄伯府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好。
弘真大師欣然同意,心中不無得意:不愧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小徒弟,反應就是快,與他配合這人情送的天衣無縫。
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讚許,羅煒彤頗有些不好意思。天地可鑑,旁人求之不得的弘真大師講經,她從小聽到大,聽得雙耳都要起繭子。這次不過是換個地方,難道他所言還能有差?
不過是找個理由推拒,這也能成別人欣賞的理由?瞬間她有些眩暈。
而後涼國公夫人上前求籤,中規中矩的中上籤,問的是遠在西北的涼國公平安。
“國公爺自是有大富貴之人,但依籤相,西北戰事恐有波折……”
小心往門外挪,羅煒彤暗自隨他說道:“然國公爺富貴天成,晚年註定安康,此次雖有波折,但定能轉危爲安。”
沒聽果然是明智之舉,出殿門她朝後院走去,剛拐過彎迎面傳來一道陰影,擡頭她便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