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十分看重孝道,承元帝都曾因爲流言而再三考慮啓用羅四海。原因無它,嬰孩打出生便與父母在一處,受生養之恩。若連如此恩情都能棄之不顧,又何談忠義?
故而這會羅四海提分家,伯府門前一派抽涼氣之聲。
滿腹打算靠他來重新光耀伯府門楣的老文襄伯,更是氣得幾乎跳起來:“父母長輩俱在不分家,連三歲小孩都懂的道理,難不成你不知曉?”
常氏更是難掩哀慼之色:“定是妾身這些年太苛刻了些。此事妾身難辭其咎,若榮姐姐寬宏大量不記前塵,繼續留在伯府保闔家團圓,妾身願退居家廟青燈古佛。”
掌控伯府大半輩子,這會讓常氏去家廟,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但凡有可能她也不願許下這般承諾,但身旁羅晉卻是幾年前首次牽起她的手,指甲剜進手心的痛楚提醒着她:
伯府當家做主的始終是羅晉,面上她再強橫,也鬥不過他。
“阿榮、四海你們看,常氏已然知錯,咱們都一把年紀的人……”
老文襄伯臉上滿是誠懇,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更是把庶長房推到極爲不利的境地。畢竟嫡庶有別,嫡支若蠻橫還好說,如今弱勢下來,極易引人同情。
“冤家宜解不宜結,一家人哪有什麼深仇大恨。”
周圍有年紀大的婦人開始勸解,事不關己更有人大道理一堆:“都半截身子入黃土的人了,還有什麼事不能放下?”
榮氏冷然,她低估了常氏。大半生的時光可以將姑蘇城那個天真溫婉的採藥少女變爲如今喜怒不形於色,自然也能讓常氏學會何爲能屈能伸。
從來不止她一個人有長進,不過她的長進向來比常氏大就是。
“我自然不在意這些。”
“阿榮。”
老文襄伯感動道,拾階而下雙手顫動地握住她。這一刻他幾乎忘了先前的懷疑,或者他確信,若是阿榮知曉當年百草堂大火細節,這些年定不會坐得住。
榮氏嫌惡地避開他的手,清冷地聲音朗聲說道:“畢竟我是半截身子入黃土的人,錦衣玉食或是粗茶淡飯又有何區別。可人上了年紀,就得爲小輩考慮。每兩年我一瞪眼去了,自此與這繁花錦繡的金陵城再無一絲一毫關係,可我的兒孫怎麼辦?”
“管家之子畢竟年幼,許多事記不清。庶長房在府內所受屈辱,又何止是連奴僕都不如。這些年皆是如此,又有誰能保證伯府能在一朝一夕間改變。這次太夫人有了防範,今日過後大門一關,伯府西側院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保不齊又是一個滿是折辱的大半生。我本是商戶出身,對此倒無所謂,可我不能眼睜睜看兒孫也重複一遭。即便他們如今是庶出,也不是嫡支腳底下的泥。嫡庶是有別,但絕不是雲泥之別!”
榮氏擲地有聲,而後移向羅晉跟前,輕聲嗤笑道:“庶支,羅晉,你這大半輩子當真是個笑話,且看你那些嫡出子嗣,全加起來都比不得四海一個。別指望着四海屍山人海、流血流汗拼殺出來的戰功爲他們換榮華富貴。他性子雖魯直但不蠢笨,沒有那以德報怨的好涵養。”
“誰稀罕!”
男人的自尊讓羅晉將不屑脫口而出,聽罷榮氏嘲諷之意更濃:“不稀罕那便莫要如吸血水蛭般巴着四海不放。”
“你……”
羅晉高揚起巴掌,在四周的抽氣聲,以及榮氏的鄙夷之色中無力地放下。
“你當真要如此?”
“伯府這些年未曾給過我們什麼,這會也不要想着索求無度。羅晉,若你還記得當年姑蘇供你讀書的榮家,哪怕記得一丁點恩情,那便許我們走。”
初夏金陵逐漸變暖的天,老文襄伯盛怒的心突然被垂直澆上一盆冷水。
毫無疑問榮家於他有恩,年幼父親病逝,身處亂世寡母帶着他,身世浮沉雨打萍。是當年姑蘇城中開百草堂的大善人榮老爺免去了孃親診脈抓藥的錢,且在孃親入殮他爲舅母所不容時,出資供他繼續在書院求學。
可他又做了什麼?
也罷……
肩膀耷拉下去,他無力地扭頭望着背後臺階上伯府一衆子孫。站在最前面的曾孫女薇蓉算是小輩裡出落最好的,可此刻她腫着臉,用刻骨仇恨地目光看向庶長房。如此糊塗,絲毫不動審時度勢,便是進了王府也難成大器。
兩邊早已水火不相容,近年來他精力不濟已無力轄制伯府。分出去也好,他也能過幾天清淨日子。或許此刻答應,四海還能念着他的好,日後照拂一二。
“便依你。”
“羅晉!”
常太夫人只覺一陣頭暈目眩,着急之下低聲吼出老文襄伯名諱。身旁丫鬟忙扶住她,榮主子好不容易得償所願,這會太夫人可不能出什麼事。
主僕二人身後,秦氏看着丫鬟關切的側臉,暗自鬆一口氣。庶長房離開伯府也好,太夫人氣性大少些精神關注長房是其一,再來當年之事駭人聽聞,此刻他們求去,夫君的伯爺地位也能徹底穩固。
這般想着大秦氏放鬆精神,她甚至已經想着,等分家時多給庶長房一些家產。羅四海如今可是正三品平西將軍,交好他總是有百利而無甚害處。
“你這般顧念庶長房,可曾想過伯府這一大家子?”
老文襄伯猶豫了,他是斷不會跟榮氏搬到玄武大街住。即便他再想,先不說阿榮肯不肯收留,即便她肯,他也丟不起那個臉面。
剩餘的年月裡他定要住在伯府,若是此時揹負上千般罵名,那日後如何是好?
這般想着,斟酌再三他終於朗聲說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事本就是一筆糊塗賬,說不清誰對誰錯。不過兒大不由爹孃,既然你們一心求去,那便擇日開宗祠,將你們逐出伯府。”
“逐出”二字一出,羅煒彤皺眉。她總算弄清楚伯府損人不利己秉性的根源,老文襄伯與常太夫人還真是天生一對。還好自己曾祖母是榮氏,沒傳給祖父和爹爹這樣的秉性。
人羣沸沸揚揚,多數人是來看熱鬧的,他們對兩邊都沒好感。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總而言之兩邊就沒一個善茬。
看似一直在看好戲的安昌侯世子,實則餘光一刻未離開過小丫頭。他知曉站在庶長房立場,被逐出伯府已經是最好的結果。畢竟老文襄伯還在世,一個妾所生子孫想搬出去,本就於禮法世俗所不容。
但看到小丫頭皺眉,他還是忍不住。低頭在管家之子肩上點幾下,保證他疼痛難忍又發不出聲來。這種銘心刻骨的教訓,足夠他這輩子翻不了供,雖然他這輩子也沒剩下幾天。
而後他上前一步,用力地鼓掌:“本世子今日可算是見識了,有些個貴婦常年信佛,恨不得常住報恩寺,其實內裡心肝早就黑透了。”
常太夫人皺眉:“觀棋不語真君子,世子師傅未曾教過?”
周元恪滿臉無辜:“本世子沒指名道姓,太夫人倒是急什麼。不過要我說,妾也是人生父母養,我們侯府還是柳姨娘掌家。伯夫人當真是,嘖嘖,治家有方。”
每個字都在捕風捉影,偏偏他頭頂個金陵第一紈絝名聲,平素說盡了混話。今日這番話,在他每日必做的那些糊塗事中,着實算不上什麼。
常太夫人即便氣到內傷,也得顧念面子,不能與他個小輩且是渾人一般計較。
自入金陵起謀劃了兩個月的分家之事,終於在老文襄伯一句話後塵埃落定。
鬧劇持續了一整個下午,夕陽西下金陵城內泛起炊煙陣陣,回玄武大街的馬車中,羅煒彤給榮氏按着頭。
“曾祖母莫要生氣,跟那些人斤斤計較不值得,若實在忍不住便跟孫女吐納一番。”
邊說着她邊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氣鼓滿丹田,而後緩緩吐出來。隨着一次吐納完成,最後老文襄伯那番話所造成的鬱氣果然輕了不少。
榮氏笑的慈祥:“倒把咱們嬌嬌給氣住了。”
羅煒彤驚訝:“曾祖母就一點都不生氣?”
“嬌嬌會跟茅坑裡的石頭過不去?不管那些人說什麼做什麼,視而不見就好。”
羅煒彤點頭,其實心下多少有些明白。曾祖母是有大智慧之人,她定是早早看清老文襄伯本質,這些年窩居西側院,平日雖不顯山不露水,但卻總能抓住其餘人錯處,關鍵時刻如一隻露出獠牙的豹子般保護一家人平安。
“曾祖母,孫女真的好佩服您。”
被小孫女濡幕地目光看着,榮氏激盪的心逐漸平靜下來。她又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怎麼可能當真鐵石心腸古井無波。方纔羅晉喊常氏賤人時,她也曾有過一絲期待,若是他能承認當年百草堂之事,正茂哥嫡子名聲,那她可以考慮繞過伯府小輩。
但事實證明她果然沒看錯羅晉,無論何時這人想的永遠都是自己。
“馬上就會過去了。出門前我燉在小廚房爐子上那鍋雞湯,這會火候應該差不多,等回府給大家壓壓驚。”
眼見曾祖母從深思中醒來,羅煒彤放下心,朝旁邊孃親眨眨眼,她可是安撫長輩的小能手。最後看一眼夕陽下的文襄伯府,紛紛擾擾兩個月終於塵埃落定,是時候給師傅寫信報平安。他還說要幫忙,最後也沒見出手,必須得賠她桃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