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內人流熙熙攘攘,臨近中午小販的叫嚷聲不絕於耳。羅煒彤雖自幼學官話,但身處惠州還是多用本地方言,這會乍聽有別於官話,但又帶有濃濃江南腔調的金陵話,好奇之餘她頗爲興奮。
“詠春,這個、那個、還有那邊那個全都買三份,兩份打包帶回府裡。”
詠春依言下車,拎着滿手紙包回來時暗自佩服夫人英明,臨出門前特意給了她一荷包的銅錢。這些市井間的小玩意勝在新奇,真買起來價錢並不算高。若是依小姐平素去的那些地方,只帶銀票和一點散碎銀子,這回買起小玩意來,定會因找不開而倍感麻煩。
夫人定是一早料到小姐會如此,才特意準備滿滿一荷包銅錢。逛一條街她買了足足半馬車東西,所用銅錢不過一半。而這些銅錢,換成銀子十分散碎。
詠春暗暗羨慕,夫人雖然每日逼着小姐喝藥,但實際上真把女兒疼進骨子裡。不光是夫人,全府所有人都很疼小姐。即便出了自家府邸,徐家也拿她當親孫女看。小姐真是好命,她怎麼就沒投胎到這種好人家。不過轉念一想小姐待她也很好,詠春心情立刻好起來,兩步走到旁邊攤位買梅花糕。
“表姐,趁新鮮嚐嚐梅花糕。”
詠春每樣都買了三份,她留下一份,剩餘吃食叫下人趁新鮮帶回府裡。雖然爹爹是粗人,但孃親於規矩上卻是極爲精通。她身邊該有的丫鬟婆子小廝一個不少,這次出門更是帶足人手。出門時覺得後面跟這麼多人太過興師動衆,如今她卻慶幸人手足夠。
畢竟美食,最爲美味時刻便是剛出鍋新鮮之時。
而她所帶人手之多,便是一直往回送,也保證不會缺人使喚。
越送羅煒彤心下越滿足,雖然她不會女紅、算賬、管家,幫不上祖母、孃親、曾祖母,但她可以給全家人選很多好吃的。
雖然……買這些小玩意的錢還是孃親所給。
不過孃親也說過,她是府裡唯一的女兒,不疼她疼誰,只是用點銀子而已,就算這個月用完下個月爹爹照樣會發俸祿。
滿足之下神遊天外,猝不及防之下一團香甜滾燙的餡料落在她手腕上。
“徐夢瑤,我早就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嫉妒我肌膚賽雪,非得在上面留點印。”
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着,她順手在馬車座位下抽出個雕花木匣。打開后里面是八個她胳膊粗細的小方格,取出方格下面還存有一暗格。
只是一點滾燙的餡料燙紅,暫時用不到暗格中的紗布,取出方格中小瓷瓶,拔開聞聞,一股芝麻油香味撲面而來,這定是曾祖母親手所做燙傷膏,榮家百草堂祖傳秘方,塗上後清涼不說,藥效較市面上那些也甚佳。
“我來。”
接過藥膏徐夢瑤用中指挖點,輕輕塗在表妹手腕上,見她小臉上尚未褪去的滿足,突然間她有了一種自己都難以控制的憤慨。
“嘶,你這是要謀殺。”抽回手羅煒彤緊護在自己懷裡:“表姐你今日怎麼魂不守舍。”
“還不是因爲你,我沒見着姑母。”
瞬間羅煒彤忘卻了手上疼痛,全心應付總是想跟她搶孃親的表姐:“我娘正忙着,你若是過去她又得放下賬冊招呼客人,你忍心?”
“我呆在姑母身邊日子比你還久,哪算得上客人。再者……”徐夢瑤神色中難掩得意,眼神卻一直盯着表妹通紅的手腕。
見塗藥膏後,那點紅色很快退下去,放下心來她也不再口下留情:“再者,我可不像有些個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若是我在,定能跟姑母一塊打理賬冊。”
這一刻徐夢瑤的心情,與馬車下跑前跑後買小玩意的詠春出奇一致。世上怎會有表妹這般幸運之人,可以遇上姑母那般好的令人欣羨的孃親。
羅煒彤蔫了,在管家上她可比表姐差多了。只能說舅母不愧是山東孔氏之女,琴棋書畫、女紅掌家無一不精,一言一行堪稱閨秀典範。作爲她的獨女,多年來得其悉心教導,表姐便是天資再愚鈍,耳濡目染之下也差不到哪去。
更何況她天資聰穎。雖然從小鬥嘴到大,但羅煒彤還是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表姐若是男兒,走科舉入仕之路,未來成就絕不亞於表哥。這麼好的姑娘,可惜兄長就是看不上。
“哎。”
徐夢瑤荒了,表妹唉聲嘆氣,莫非手上很疼?心下着急,她嘴上卻是毫不留情:“唉聲嘆氣個什麼勁。”
“還不是感嘆有些人,可惜不是我孃的親生女兒。”
“你!”
終於忍不住徐夢瑤出腳,羅煒彤哪能那麼讓她得逞,姐妹二人在馬車鬧做一團。半晌二人香汗淋漓,仗着身姿矯捷略勝一籌的羅煒彤鑽進表姐懷裡,大眼睛望着她下巴。
“究竟出了什麼事?別當我不知道你,雖然平時你說話比誰都惡毒,但總不至於像今天這般,給塊好吃的點心都能被你粗暴地推回來。”
“是我哥。”
“表哥怎麼了,對了他今日怎麼沒來?”
徐夢瑤心下嘆息,表妹這會才發現兄長沒來,可見她是多麼沒將其放在心上。也難怪自報恩寺回去後,他性情大變。
“嬌嬌,你們在報恩寺可曾發生過何事?自打回去後,兄長就變得……”
“沒有啊。”羅煒彤納悶:“表哥怎麼了,難不成性情大變?”
幼時在山寺,老和尚可是跟她講過許多性情大變之人在佛法感化下浪子回頭,試圖通過這些故事告訴她佛法高深。可她向來是故事照聽,佛法穿耳過。紅塵多有意思,她纔不要剃掉頭髮青燈古佛。雖然老和尚很有意思,但也不能陪她進尼姑庵。
但如今表姐提起來,她卻瞬間脊背一陣發冷。老和尚可是貨真價實的得道高僧,雖然常騙她桃花酥,但總不至於滿嘴誑語。
“表姐莫要擔心,我師傅可是得道高僧,請他來做場法事,表哥身邊的邪佞定會統統驅離。”
表妹是怎麼想到中邪的,終於沒忍住,徐夢瑤點頭,用下巴給她一記暴慄:“他沒中邪。”
“那又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嬌嬌你也曉得,兄長往日最是閒散,除卻鑽研土木金石之外,其餘事上他皆是得過且過。但自打報恩寺回去後,他像中了邪似得,三更燈火五更雞,即便睡着了也說夢話在背書。”
羅煒彤點頭:“報恩寺果然靈驗。”
徐夢瑤默默閉上嘴,她再也不想跟表妹說話。馬車內陷入寂靜,半晌她還是忍不住:“他在報恩寺,當真沒出什麼事?”
“報恩寺是什麼地方,怎麼可能出事?”
又是一陣無言,徐夢瑤不死心地問道:“你與其他人,或是嘲笑過他,讓他覺得技不如人?”
“表哥又不是你,哪裡能被人隨便嘲笑。”
先是鄙視表姐一番,給自己如今還隱隱作痛的手腕徹底報仇,邊說她邊認真回憶着,能讓表姐那般*,看來表哥真的如魘住般。
“哦我記起來了,他見過袁恪。”
“袁恪?”
“恩,當時我去求籤並不在場,不過回來後表哥便有些悶悶不樂,下山一路上都不怎麼說話。當時我還想,表哥許是忙碌一天累了,加之馬上便要回金陵,便未多去想。”
頓了頓她又說道:“表姐這般疑惑,是還沒想起袁恪是誰?就是金陵四公子中最神秘那人。話說這是誰起的名頭,四這個數字可丁點不吉利,難不成選四頭瑞獸鎮守金陵方位不成?”
“我自然知道袁恪是誰,他不就在那邊。”
那人竟然出來了,羅煒彤忙坐起來,順着徐夢瑤所指方向扭頭向窗外看去。她首先看到的不是昨夜的樑上君子,而是許久未見的孔明瑜。
“明瑜。”
夏至後金陵有一段時間的黃梅天,羅煒彤躲到城郊莊子上,終日與青山荷塘爲伴,加之早已習慣嶺南氣候苦悶,自然不覺溼熱難耐。
然孔明瑜不同,她幼時在魯地長大,早已習慣了終年爽朗天氣。這幾年來金陵,其餘時候還好,但每逢梅雨季節卻是必要遭罪。好不容易今日出了太陽,她便想着上街曬曬,省得身子從內芯裡發黴。
誰知剛出府門,還沒等丫鬟斟好茶水,她便遇到了那個萬分討厭的皇子。說起來他們的結怨還在幾年前,元宵節金陵花燈,萬民同樂。燈會由皇后娘娘親自主持,猜中所有燈謎者,彩頭是一盞琉璃宮燈。
小侄子極中意那盞燈,她便下場一試。她才思敏捷,很快便猜到最後一道。正在破題之事,這位皇子抱着一位小公主出現,兩人合力打碎宮燈。而作爲罪魁禍首,他非但毫無歉意,反而冠冕堂皇地嘲諷她太過招搖,直言女子無才便是德。
樑子就此結下,她着實沒想到元宵後首次上街,會再次遇到此人。正想繞道走,誰知對方卻朝她走來,順勢攔住她去路。
正當她不知如何自處時,旁邊一道聲音從天而降。
先前孔明瑜不過是因着羅行舟對“女子無才便是德”那番精闢見解,還有她一身俊俏功夫對羅煒彤有些好感。作爲衍聖公最疼寵的女兒,她着實不缺朋友。
但這會她的好感卻蹭蹭蹭往上漲,她來得太是時候。當即她扭頭驚喜道:“嬌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