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城第一日闖出伯府,在玄武大街安頓下來後,羅府諸人好是忙了些幾日。
入京前羅四海已得上峰消息,這次回京述職,不出意外他會留守京畿。正因如此,他終於下定決心,寧肯揹着一身罵,也要徹底與伯府劃清界限。他心裡自有桿秤,官路一時受阻,總好過天天府裡烏煙瘴氣。
打定主意常住下來,府裡一應事務都得收拾妥帖,丁點馬虎不得。
徐氏自是明白這些道理,更知曉此處是金陵城。在惠州時夫君官大,隨意些倒是無妨,但這朱雀大街上,卯時大清早上朝,往院牆外扔塊石子都能砸着兩頂烏紗帽的地方,着實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
徐氏這邊忙碌起來,往常這時候無人管束、輕鬆自在地羅煒彤,這次卻一反常態的跟着水深火熱。原因無它,徐氏眼瞅着閨女沒兩年便要及笄嫁人,一再耽擱的德容言功終於不能再繼續無限期拖延下去。
春光明媚,書房窗前樹梢上掛着只鳥籠,裡面八哥時不時叫兩聲。羅煒彤握緊毛筆,看着賬冊上一行行蠅頭小楷,只覺這一筆筆開支比華寺佛塔藏那些梵文經書還要繞人。
“娘,女兒一看這東西就頭暈。”
看着女兒那雙可憐兮兮地大眼,徐氏忍不住心下惆悵。可明知她在故意裝可憐,她還是心生不忍。不想學也罷,夫君實打實地軍功起家,這樣得來的官職最是安穩。兒子自幼過目不忘,今年春闈有望蟾宮折桂。爺倆素來拿嬌嬌當眼睛珠子護着,府中也沒人想着靠她去爭富貴,德容言功稍差些也無礙。
“累了就先歇會。”
“就知道孃親最好了,看這麼久賬冊您該也累了,停下來喝口熱茶,女兒給您捶捶肩。”
羅煒彤圍着孃親轉來轉去,聲音中滿是愉悅。被女兒殷勤伺候着,徐氏就算再悶,這會也生不了氣。也罷,嬌嬌雖然天真了點,但也不是那蠻橫不知事理的,最起碼大事上她從不糊塗,有這點就足夠了。
至於那些細枝末節,物色幾個繡工好、會算賬的丫鬟,趁着兩年調-教好了,到時放進陪嫁便是。比起這個她更擔心女兒身體,連弘真大師都沒把握。一年年每日不間斷用藥,不過在奢求那渺茫的奇蹟。
但願上蒼垂憐,想到日後她可能受的委屈,徐氏做完再三下定的決心土崩瓦解。算了,不學也罷,嬌嬌開心就好。
想到這她擺擺手:“好了,捶肩這事交給丫鬟就好。這會你曾祖母那邊點心也該出籠了,不想學管賬,還不快去那邊看看能幫什麼忙?”
孃親真好,羅煒彤眼睛笑成一彎新月。初搬進來那日曾祖母可不是在誇海口,她點心當真做得好極了。第二日一早喝完藥,正覺得每根頭絲都泛着苦味時,曾祖母塞她嘴裡一塊藕粉桂花糖糕。那股子香甜軟糯滋味,瞬間衝散了藥汁苦味。
據曾祖母說,她年輕時在姑蘇城,做得點心可比城內那位告老還鄉的老御廚還要好。離開伯府後她心情大好,也有了擺弄這些的興致。這幾日她一天三頓飯不重樣的做,樣樣滋味不同,但無一例外地好吃。大多數點心都進了羅煒彤肚子,她都覺得這幾天衣服腰身似乎瘦了些。
順着香味一路走到廚房,曾祖母果然在那。她換了身黛紫色襦裙,半白的頭隨意盤在腦後,衣着跟在伯府時沒太大區別。不過比起當日的暮氣沉沉,如今她精神矍鑠,乍看起來絕不像七旬老嫗。
“曾祖母,今天又做了什麼?讓我聞聞,有香芋、還有糯米。”
“還要再加一點點蓮蓉。小嬌嬌最愛吃甜,不過這東西吃多了對牙不好,曾祖母就放了一點,你放心吃就是。”
“曾祖母做得點心肯定好吃,對了,這幾天我繡了條帕子。曾祖母做點心出那麼多汗,正好拿來擦擦。不過我繡工不怎麼好,您可別笑話我。”
榮氏自打搬出伯府一日好過一日的精神,此刻又好了一大截。嬌嬌小孫女親手給她繡得帕子,重要的不是繡工如何,而是那份孝心。
等拿過帕子,看着上面繡成牡丹花那般大的寒梅,她總算明白小孫女忐忑從何而來。不過看到這繡工,她非但沒有絲毫惱怒或恨鐵不成鋼,反而更加通體舒泰。
“不愧是曾祖母的小嬌嬌,這繡工簡直跟曾祖母當年一模一樣。”
羅煒彤瞪大眼,隱約間猜到一個事實:“曾祖母,那你會不會看賬本?”
老人搖搖頭,眼中是罕見地頑皮:“這事連你爹都不知道,曾祖母年輕時非但不會看賬本,甚至也怕喝藥。小嬌嬌放心,以後不要怕藥苦,曾祖母給你做點心,包管吃完後滿嘴都是甜味。”
羅煒彤恍然大悟,她總算明白自己這是隨了誰。得知兩人有相同的苦衷後,對這個第一眼就覺得面善的曾祖母,她更是多了幾分尊敬之外的單純喜愛。
“曾祖母也教我做點心,以後您若是生病喝藥,我也給您做。”
榮氏哪會拒絕,滿心歡喜地應下來。同時她開始盤算着,這兩天得吩咐下人好生拾掇小廚房。小嬌嬌可是她嫡親的曾孫女,下廚那是樂趣,總不能弄個煙熏火燎滿手面粉。
說話這會紫薯蓮蓉糯米糕也出鍋,糕點呈丁香色,自中間掰開,裡面是嫩黃色蓮蓉,撲鼻的香味讓人忍不住咬一口。打下人往書房和正院各送些,羅煒彤留下最大的一份,剛準備開動,一直守在門外的詠春進來:
“小姐,寧國公府小姐前來找您,說是城內錦繡閣新進了衣裳,邀您一塊前去挑選。”
乍聽錦繡閣,羅煒彤有片刻不自然。那整個店都是她家的,祖父甚至話,新衣裳出來先緊着她挑,挑中哪款,那款就不再對外出售。乍一聽她怦然心動,也感動於祖父對自己的關心。可冷靜下來後,她還是打消了祖父那念頭。金陵城是什麼地方?貿然如此高調,只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曾祖母……”
榮氏裝好點心,說話這片刻功夫,順手拿白蘿蔔雕兩朵花,而後交到詠春手裡:“楊寧那丫頭來了,嬌嬌還不快去好生招待。出府之事,曾祖母跟你娘去說。”
竟然如此親密地喊寧國公嫡女爲楊寧、那丫頭。入金陵第一日,他們全家便去寧國公府拜訪。寧國公以武起家,常年鎮守西北,對爹爹有知遇之恩。那日公府內,爹爹將伯府之事坦誠相告。寧國公神色間,竟很是尊重曾祖母意見。
越是接觸曾祖母,羅煒彤越是驚訝於她的睿智。老文襄伯當年竟然拋棄她,轉而選擇常太夫人,簡直是有眼不識金鑲玉。
一路走到正廳,進門後羅煒彤也不客套,自顧自在楊寧身旁坐下,夾起一塊點心,邊放嘴裡邊招呼她吃。
“看你坐那一板一眼的,不知道的還真當你大家閨秀。”
少女揚眉:“本小姐哪點不閨秀,哈?”說到最後,她自己先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