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霧還未完全散開,街上稀稀拉拉響起小販賣早茶的吆喝聲,兩匹高頭大馬後面跟着輛不起眼的烏頂馬車,朝金陵城正中央的朱雀大街駛去。
馬車雖不起眼,晨曦中的少年卻耀眼到幾乎突破濃霧。倒不是羅行舟長得多好看,即便他生得着實不錯,但也比不上四公子中最神秘的袁恪。而是如今城內誰不知道文襄伯府那攤子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情仇,想到黃曆上今日易祭祀,街邊打着哈欠油炸檜的小販呼出到一半的氣卡在嗓子眼。
“嘶。”
鋪子裡打着呵欠出來,髮絲還有些凌亂的婆娘掐下他後腰:“都炸糊了,一大清早這麼出神,你是瞅見隔壁酒肆小翠啦?”
“下手輕點,快看。”
“呀這孩子真俊,不對,那不是……”
“可不是文襄伯府那庶長房,看來他們是打算今個分家。”
“不行,我得跟隔壁嫂子說聲。”
反正現在也沒客人,婦人暫時放下買賣,邊盤髮髻邊隔着低矮的圍牆招呼相鄰院中打水的婦人。她這一嗓子喊出來,不僅井邊婦人聽得真切,左鄰右舍也皆打破清晨寧靜。
“庶支鬧分家可是頭一遭,不過人家那可是三品大員,離開伯府也照樣吃香的喝辣的。”
“理是這個理,可父母在不分家。”
“話也不能這麼說,也是那老虔婆做得太狠。剛過去庶支那曾孫子你們可都看到了,人長得好聽說學問也不錯,憑自己本事考上了國子監,曾孫女長得也不錯,但被自己親人都污衊成什麼樣了。”
此話一出,四鄰紛紛點頭。活到這年紀都拖家帶口,雖說孝道不能丟,但這些爲人父母的都有數,一旦老的跟小的起了衝突,他們心下大多還是會偏向自己親生兒女。
“也許當真是他們內裡不孝,面上裝模作樣?”
此言一出不少人附和,但更多的人則是不信:“才十歲出頭的孩子,再惡毒囂張又能做多大惡事,可不是人人都是那安昌侯世子。即便他們是在裝模作樣,那在太夫人跟前裝,也比東窗事發再裝給金陵百姓看簡單太多。”
“這話在理,纔多大孩子,我可不信有人前後差距那般大。”
高談闊論仍在繼續,很快上工路過買早點之人也參與進來。一打赤膊的大漢買三個包子,啃一口點點頭:“羅家小姐絕不會是跋扈之人,大概兩個月前,我給羅家挑行李,中途她還派丫鬟來給弟兄們送水,說是咱們幹腳力活太辛苦,喝點溫鹽水去去暑氣。”
“聽你瞎扯,官家行李用得着你來擔?”
出言鄙視之人立刻自食其果,羅四海進京那日,因文襄伯府忙於曾孫女滿月而不曾有人前去接應,不得已只得僱人擔行李。即便如此退步,行李都擡到伯府門前,還是因爲無處擱置,不得已轉放他處。
一點點拼湊着,金陵百姓恍然中發現,整件事中看似是庶長房理虧,一朝得勢便跋扈地不將正統嫡支看在眼裡。
可事實又是如何?若是忽略掉那些沸沸揚揚的傳聞,庶長房不過是因爲在伯府內日子苦到吃點青菜都得親自躬身勞作,等一季田裡產出才吃上,好不容易有個兒子熬出頭,歸家卻連個安置行李之所都不給,無奈之下只能搬離它處。
且自搬離後,庶長房也未說過嫡支任何不是。反倒是嫡支心有不忿,故意派人將庶支抹到比鍋底還黑。一忍再忍,甚至忍到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都未曾出言反駁,而只是遠避出城。直到伯府老夫人光天化日之下意圖謀殺,他們才迫於無奈脫離伯府。
看清事件脈絡,大多數人倒吸一口涼氣,而後對庶長房唉聲嘆氣。羅大人當真是三品武官?這般被人打了左臉,他還笑呵呵伸過去右臉叫人打的作風,究竟是怎樣統領三軍的。既然已經做了那麼大官,爲何不硬氣些?
玄武大街離朱雀大街雖不遠,但這一路乃是金陵最繁華地段。晨霧中馬車緩緩前行,早起認出來的金陵百姓紛紛奔走相告。霧散之前,多數鄰里間響起這般爭論之聲。其中也有看不慣羅四海覺得其跋扈之人,更多的則是想明白前因後果的明理之人。
於是臨近伯府前,羅四海便收到無數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眼神。
拐過街角踏上伯府門前的路,他立刻下馬,收斂步子恭敬地走過去。察覺到後面越發高昂的不平之聲,他面上越發恭敬,心底卻是樂開花。
果然一切皆在素娘預料之中,聽夫人話升官發財事事順遂。
徐氏坐在馬車最外首,剛掀開簾子準備下車帶女兒一道步行,便察覺到夫婿帶着敬仰之情的灼熱目光。頓時她心下無奈,四海這魯直的性子怕是到死都改不了。無奈過後更多的則是甜蜜,當年便是相中這性子,她纔不顧金陵城其他大家閨秀或嘲笑或驚訝,執意下嫁伯府庶支嫡孫。
當時不少人感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懷疑她是中了蠱才做糊塗事,幸災樂禍之人更是不少。可那些人不知道的是,這些年她壓根沒受過一點苦。拋開她會掌家且嫁妝豐厚不說,嫁過去後她才發現庶長房處境沒那般不堪。
猶記得新婚不到一月,她隨夫婿前往西北時,祖母在常太夫人譏笑的目光中,交給她一個磨破邊的蘇繡荷包。她珍而重之地收下,出城後打開,發現裡面硬邦邦磚塊似的東西,不是伯府丫鬟猜測的鞋底,而是一張張壓實的千兩銀票。
十萬兩紋銀,便這般在常太夫人眼皮子底下,名正言順地交到她手裡。後來她問過夫君銀子來源,發現完全是對牛彈琴一問三不知,感慨他性格魯直之餘,也對祖母生出敬佩之心。順便她也終於放心留在伯府的庶長房,那樣的祖母,常太夫人絕不是對手。
有錢能使鬼推磨,銀子多了好辦事,加之四海於領兵打仗上卻有一套,他們日子也越來越順遂。只除了十四年前嬌嬌出生那日,惠州城破……
“孃親。”
羅煒彤搖搖盯着爹爹發愣的娘,對兩人間濃到幾乎化不開的感情表示羨慕。可她更明白,這份感情是孃親多年經營出來的。爹爹壓根離不開娘,自然也就不會如其他爲官之人般,再去覬覦外面那些妖妖嬈嬈的女人。
收斂思緒,徐氏神色間變得肅穆。她可沒忘記,前日女兒與孃家侄女上街回來,告知她常太夫人往衍聖公府去了拜帖。
祖母安插在榮氏身邊的丫鬟昨日傳來消息,今日開祠堂之時,衍聖公府文老夫人會到場。常太夫人手握這張王牌,昨日午膳都多添了碗米飯。
早知分宗之事定不會一帆風順,徐氏早有防備。她倒不怎麼爬常氏那些鬼蜮伎倆,雖然她是庶支但也站得住理,直接光明正大回擊便是。可事涉文老夫人,便有些棘手。老夫人德高望重,不僅在金陵城、即便全大齊也素有威望,她隨意勸兩句也夠人難做。
“孃親,女兒到覺得文老夫人不會是那般迂腐之人。”
羅煒彤對高座衍聖公府正堂,慈眉善目的文老夫人頗有好感。且更讓她確信的是,老夫人最疼的小輩便是孔明瑜。同爲最受寵小輩,羅薇蓉與孔明瑜大相徑庭,文老夫人絕不會是常太夫人那般面慈心狠之輩。
“但願如此,不過凡事總得做最壞打算。”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徐氏萬分明白這個道理,今日分宗之事必須快刀斬亂麻,絕不能有任何拖泥帶水。
母女倆說話間,一家人已經來到伯府門外,跟隨在他們後面的,是不少來湊熱鬧的金陵百姓。
晨霧散去,伯府門前溼漉漉一片,繡鞋踩在上面,沒一會便浸溼鞋面絲線,豔紅的大紅牡丹更是多了幾分妖嬈。羅煒彤一眼掃去,府門前剛打掃過,連那倆大獅子獠牙上都掛着水滴。
嘎吱一聲大門打開個縫,門房從裡邊出來,見到庶長房時面露欣喜,而後視線一掃看到後面烏壓壓的人羣,頓時不知這話該不該說。
“麻煩通傳一聲,便說羅四海帶庶長房老少共七人前來伯府,懇求祖父開祠堂。”
府內傳來咳嗽聲,門房一硬頭皮,揚起諂媚的笑容踱着小碎步出門檻:“喲,二爺,您來得可真不巧。咱們沒想到您來這般早,爲迎接貴客,一大早便做起灑掃。如今裡外塵土飛揚,小的實在怕驚到夫人小姐,還有身嬌體弱的榮姨娘,要不您還是現在馬車上歇歇腳。”
說完門房便跳回門檻內,嘭一聲關上大門,倚在門栓上臉色嚇得慘白。
怎麼會有那麼多人看熱鬧,常媽媽吩咐的這番話說出去,金陵百姓只會說伯府不好。萬一主子就此遷怒他?可主子的吩咐,他着實不敢違背。
“那咱們便先歇歇。”
扶榮氏上了馬車,羅四海滿臉歉意地看向徐氏:“日頭越來越高,夫人和嬌嬌也都上去。”
圍觀之衆譁然,咱們只是隨口一提羅大人窩囊,沒想到他還真能給窩囊出來。好歹您如今也是個三品大員,這般沒脾氣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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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大人,伯府欺人太甚,您倒是與他們理論去。”
有人帶頭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