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今上親子,自幼因在上書房讀書成績頗佳而被屢屢褒獎起,三王爺便知父皇看重讀書人。
他敢當着天下舉子面撕毀文書,是篤定自己身份高貴,那些人說不出什麼。但身爲皇子,他再貴也貴不過父皇。以父皇對讀書人的看重,被他瞧見當衆撕毀文書,那可是大罪。
羅煒彤低眉斂目站在一旁,中年人皇帝的身份並未給她帶來多大沖擊。她對安昌侯世子並無惡感,而中年人除卻眼神,精氣神遠比普通人要強。她隨師傅學過相人之術,一般不會看錯,中年人絕不是平庸之輩。
同居一府,其父是雄才大略之輩,兒子確是名滿金陵的紈絝,不管原因爲何,這種老子英雄兒狗熊之事,多數總怪不到父親身上。而從本心裡,她不願安昌侯世子受太多指摘。
如今身份真相大白,她關心的反倒是皇帝如何想。三皇子就算今日做得再錯,那也是早早封王的陛下親子。父子親情猶存,皇帝究竟會如何決斷?
不論如何,如今絕不能再說三皇子錯處。故而在皇帝似笑非笑地問起,小丫頭要伸什麼冤時,她還是斟酌再三。
自打皇帝出現便打個冷顫,縮到一旁的羅薇蓉,在見到三皇子跪地求饒後,更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緊繃着的心,在聽到承元帝那聲“小丫頭”時,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鬆懈。
從方纔羅煒彤見到皇上不跪拜,未受絲毫苛責反倒敢開口請求伸冤時,她便有不好的預感。如今皇上親自開口,親暱的口氣中沒有絲毫責怪之意,恰好印證她心中預感。再看三王爺面帶絕望,瞬間她將德音的囑咐拋之腦後,衝上前拉住羅煒彤袖子,叩拜下去面帶赧然地朝皇帝說道:
“陛下,民女三妹妹今日衝動了。三王爺乃是天潢貴胄,龍姿鳳章且飽讀聖賢書,定是明理之人。再者京中設有六部,有何冤屈自有有司伸張正義。陛下日理萬機,怎可爲這點事勞神。”
羅薇蓉這是瘋了吧?皇上金口玉言已下,哪有她隨便駁回的餘地。
手腕傳來陣陣疼痛,更是印證着羅薇蓉此刻的瘋狂。羅煒彤扭下胳膊,看似牢固的束縛輕易解開。衣袖翻飛間露出一截手腕上,隱隱有紫紅色痕跡。眼尖的周元恪瞅到,心裡一揪,暗自合計着無意中在江南發現的那些線索。
“二姐姐說得對,三王爺定是明理之人。”
在三王爺和羅薇蓉一頭霧水,但不由自主輕鬆下來時,羅煒彤話鋒一轉。
“如此深明大義的三王爺,方纔卻在光天化日之下,當着天下舉子的面撕毀民女兄長們的科舉文書。此舉着實令人費解,民女思前想後,王爺乃賢明之人,但人非聖賢,被小人矇蔽做出些不妥之舉,也在情理之中。”
不疾不徐地說完,她面露歉意地朝三王爺低頭施禮,再回頭面對承元帝時滿臉誠懇:“民女懇求陛下嚴懲小人,爲兄長與表兄做主。”
“小人?”
承元帝玩味地重複道,眼神在三子與小丫頭跟前轉個來回。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錦衣玉食,延請天下大儒爲師精心培養的皇子,爲人還不如個小姑娘坦誠。
再想想如今體弱,常年臥牀走路都得兩名內侍攙扶的太子,承元帝頗有種挫敗感。還是師兄會養孩子,他只收一個弟子,如今袁恪能文能武一表人才不說,連找媳婦的眼光都這般好。
說到找媳婦,難得他餘光瞥了眼羅薇蓉。這就是文襄伯府最出挑的小姐?金陵城中這些手握丹書鐵券,自覺尊貴的世家,大多是羣吃空餉的酒囊飯袋。若不是爲了朝政穩定,他早就連根拔起。可老三偏偏不自知,一直往那堆人裡面鑽。原本進學時挺聰明個孩子,如今卻是越發迂腐不堪。
“丫頭倒是說說,誰是小人。”
承元帝似笑非笑地問道,羅煒彤卻猶豫起來。一筆寫不出兩個羅,即便分家羅薇蓉也是她姐姐。雖然兩姐妹間只有仇怨沒有感情,但這種場合她公然說羅薇蓉不是,豈不跟她淪爲一丘之貉?
有必要爲了羅薇蓉,搭上自己名聲?報復是一回事,自損八百傷敵一千之事她絕不會做。
“此事還要問常家公子。”
常文之好後悔他沒有在暈過去時,順其自然地跟隨家丁回府。本想着給三王爺留下個得力之人的印象,如今印象是留下了,可時好時壞誰都清楚。
三王爺這會正焦頭爛額,他太瞭解父皇,如今擡舉另一邊,明顯是對他不滿。即便他有心拉攏常家,也絕不能招了父皇厭惡。撕毀文書之事眼見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壓下去,那便要找到罪魁禍首。
當下他作出決定,上前一步解釋道:“啓稟父皇,兒子聽聞這二人素來品行不端,且見他們將國子監同窗舉子打到暈厥,一時衝動便撕毀了院試文書。”
承元帝拖長了音:“哦,你二人當真對其動手?”
常文之身形有些顫抖,三王爺當真把他推了出去。自家早已上了王府這條船,今日背了黑鍋,回府後興許還有些舒坦日子。但若不管不顧和盤托出,到時候莫說爹孃,三王爺一個指頭就能捏扁他。
這會他倒有些羨慕羅行舟,這些年他雖孤身一人在國子監,無父兄照拂,亦無錦衣玉食呼朋引伴的暢快。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又是另一種閒散愜意。
“陛下,常某……”
沒等常文之大包大攬,一直沉默的羅行舟站出來:“稟陛下,學生確實有辱斯文,與常文之起了口角,不過一切事出有因。常文之三番兩次有辱家父,今日更是光天化日之下出言不遜。常言道百善孝爲先,若學生對此充耳不聞,又何以樹人?”
金陵略顯燦爛的午陽下,少年稍顯單薄的肩膀如今挺得筆直,即便面對皇帝,這一番話也無絲毫諂媚,而是顯得不卑不亢。
袁恪止不住點頭,如此英才,才配當小丫頭兄長。餘光瞥一眼小丫頭手腕上還未退下的青紫,再見陛下頗爲鬆懈的站姿,他知曉這位師叔又打算逗弄人。
別人行,小丫頭可還跪着呢。即便她學過武,跪久了膝蓋經絡運行不暢,也會多有不適。想到這他一刻也忍不住,邁步上前正對着面容嚴肅的承元帝。
“陛下日理萬機,今日之事孰是孰非一目瞭然。平西將軍乃聖旨親封,市井議論其品行倒也無妨,但身爲本屆恩科舉子、國之棟樑,竟也如市井婦孺般,無論如何都稍顯不妥。反倒是羅兄,不懼流言挺身而出爲家父深淵,剛正品性令在下佩服。”
袁恪一番話帶有明顯偏向性,但偏偏讓人挑不出毛病來。尤其在場舉子,在聖上親臨後紛紛冷靜下來,再回憶之前高談闊論,紛紛生出赧然之感。
武將最大的功績在於保家衛國,平西將軍在國難之際,攜自家妻兒老小上城頭,行軍打仗上肯定無可指摘。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方纔他們如粗俗的鄉野婦人般,跟在常文之背後瞎起鬨,如今想起來着實不該。
承元帝面帶深意地看向袁恪,小師侄越發忍不住了。本想着多撩撥兩下,如今看來再弄下去他非得惱了不行。也罷,他都年紀一大把,也不難爲小輩。
“老三,你當真把人文書給撕了?”
三王爺低頭,算是默認。
“還有你,羅……”
“學生名行舟。”
羅行舟趕緊說道,此言引來一堆學子羨慕,可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等機會,叫聖上記住名諱。上一個他記住的人,正是方纔仗義執言的袁恪。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名字取得好,你當真把人給打了?”
“民女兄長才不會出手那般重,是常文之摔倒自家下馬的條凳上,恰好凳子壞掉才摔那般重。”
羅煒彤快言快語說出來,稍顯圓糯的聲音非但絲毫不惹人生厭,傳到耳中反而給人嬌憨之感,忍不住想寵着順着他。
察覺到周圍若有似無地試探目光,袁恪身子一僵,看向承元帝的目光更爲急切。你倒是快點了解此事,再拖下去不知引出多少匹餓狼。
順着衆人戲謔目光,承元帝扭頭,正看到一臉嬌羞的小翠。聽完小翠爹顫顫巍巍地求主持公道,再看旁邊臉腫起來的常文之,他怎麼都覺得兩人很般配。
“既然如此,朕便做主將小翠賞與你。常文之,小翠於你有恩,日後可要好好待人家。”
小翠自然是喜極而泣,而一旁本就因傷有些眩暈的常文之,聽聞此言後,看着五大三粗的小翠,腦海中迴旋着承元帝的話。這女人是他的恩人,還是聖上親賜下來,即便不做正妻也得一輩子供着。
家裡有這麼尊佛,他日後議親也找不到太好的。少了得力岳家,更少了上得檯面的髮妻,前程更不用提,他這一輩子還有什麼指望?
想到這他終於暈過去,承元帝頗爲無奈,這麼點事都受不住,還做什麼棟樑之才。皺皺眉,自有小翠家人將礙眼的常文之擡下去。
眼前清靜後,望着小丫頭手中散碎的文書,他無奈道:“無規矩不成方圓,文書向來無補發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