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師道給徐衛的信中。開頭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他,自己“時日無多,大限之期不遠矣”。其後盛讚徐衛這個西軍晚輩“年雖少然有大志,力雖薄不畏險阻”,希望他“忠義爲國,好自爲之”。又回顧了當年在西軍中與徐彰的舊誼,說是可惜得很,沒來得及見上一面。最後囑咐徐衛,眼下國難當頭,正是武臣效命之際,早早晚晚他必得重用。但同時提醒,少年得志大不幸,一定要謹慎在意。“待女真鋒芒已去,宋金拉鋸之時,汝當離朝避禍於西,切記勿忘。”
徐衛獨自一人坐於帳中,看着那封信許久,終於嘆了一聲,將信裝進信封收好。歷史上,岳飛韓世忠張俊等人未出現以前,种師道是宋軍中絕對的權威。元老,甚至可以說是一面旗幟。這位老將堪稱帥才,雖對宋金兩國的實力差距有着清醒地認識,但直到其去世,仍舊不停地建言獻策,總歸到底一句話,大宋是有辦法的。
現在,這位老將不久於人世,他若一死,對宋軍士氣絕對是一個打擊。女真人若是得知,必然更加有侍無恐。這等名將沒能死在沙場上,實在是個遺憾。更讓徐衛覺得惋惜的是,若說他與种師道有什麼交情,實在談不上,兩人地位太過懸殊。但种師道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對這個後生晚輩的關切,的確讓人感動。甚至彌留之際還傳來書信,諄諄教誨,再三囑咐。
大宋靖康元年八月,种師道病重,趙桓聞訊之後,立即命京畿河北制置使姚古前往滑州坐鎮,將种師道接回東京醫治。可隊伍還沒到京城,种師道已病逝於半道。趙桓表示了極大的悲痛,親往種家致哀,撫棺大慟,令在場者無不動容。並親筆草詔。高度讚揚其精忠爲國的一生,贈“開府儀同三司”。种師道本有兩子,都戰死在他之前,又有兩孫,長孫也戰死沙場,而次孫早夭。爲不使這位軍中元老絕後,趙桓令其侄種宏奉祀。
种師道死後,趙桓雖然又是哀悼,又是追封,但對其死前遺言中的建議,卻沒有重視。不但是皇帝,就連李綱等執宰,也認爲种師道的策略沒有必要。種公若泉下有知,也當悲鳴……
太原之圍解除後,趙桓認爲自己已經佈置妥當,縱使金軍再來也不必畏懼。遂將精力放在鞏固自己的統治之上。太上皇趙佶回到東京以後,入住龍德宮。在兒子的關照之下,他的生活一如既往地維持着豪華奢侈。但與此同時,趙桓對父親在政治上的控制越來越嚴格。
首先遭到清洗的,便是趙佶身邊的宦官。當初爲了敦促太上皇回營,趙桓曾經答應對這些人不予追究。但時過境遷。尤其是趙桓認爲在自己的領導之下,宋軍取得了太原大捷,對軍隊的控制已經初步確立,不需要再看誰的臉色。遂將趙佶身邊的親信宦官一一驅逐出龍德宮,與之相應的則是大量安插自己的心腹。讓他們監視太上皇的一舉一動,哪怕是皇父的一言一行都必須及時報告。
光是軟禁趙佶,趙桓還覺得不夠保險,又倉促冊立自己才十歲的兒子趙諶爲皇太子。世人都以爲官家緩急顛倒,殊不知在趙桓看來,一旦時局不測,他寧願自己的無知弱子監國,也不願年富力強的老父復辟。
趙佶雖然幾十年來昏庸誤國,但他卻並不是笨蛋,知道自己不容於兒子,如今回到東京,怕是要軟禁至死。左思右想之後,他搬出了已經去世的种師道。他對趙桓說,“金人必再犯京闕”,种師道建議皇帝退守關中,是很有道理的。既然皇帝不便離京,那麼就讓老父爲你分憂,我去洛陽組織防禦如何?趙桓自然不會忘記將父親弄回東京是多麼地艱難,立即拒絕了這一建議。此後,趙佶又提出和皇帝一起撤離東京南下,但同樣遭到拒絕。
與此同時,趙桓開始對趙佶的故舊之臣痛下殺手。其中典型代表便是童貫,他忘不了當初童貫逃離太原,抗拒自己的詔命,又追隨太上皇南逃。甚至帶走數萬精兵。射殺軍民。趙桓將童貫一連三貶,七月,正是太原血戰之時,他又將其貶到吉陽軍(今海南)。
八月,在太原金軍幾乎被种師中全殲之後,女真人既沒有出兵南侵,也沒有派出使臣問罪,平靜得有些詭異。這種沉默,讓朝中不懂軍事的文臣們認爲是大宋兵威所致。女真人留下圍困太原的部隊,被我英勇官家連鍋端掉,想必是不敢輕動。這些人被一場局部慘勝衝昏了頭,好了傷痕忘了痛,轉眼就不忘得去年差點被女真人打過黃河。
但還沉浸在喪兄悲痛中的种師中不忘上奏朝廷,言女真人必再復來,請求官家速發援兵物資,重組太原防衛。他清楚地認識到,只要太原不倒,女真人的西路軍就無法前行。金軍的騎兵的確厲害,可以千里突襲,來去如風。可你再剽悍,也得吃飯吧?只要太原像根釘子一般紮在這裡,你的後勤就無法保障。所以,金軍西路想要與東路會師。就必須剷除太原!
可太原戰役以後,除种師中率軍三萬餘進駐以外,折可求的西軍部隊返回府州,因爲大宋的敵人不止一家,党項人這兩年雖然焉了,但虎死架不倒,還須防備。從這就可以看出,种師道建議朝廷緩和與夏國關係,集中西部軍隊對抗女真是何等的先見之明。
可趙桓現在既沒有多餘的軍隊可供調用,也拿不出錢來賙濟太原。他不但要維持大宋龐大的官僚機構和臃腫的軍隊,還要支出大筆錢財供太上皇享樂。爲此。他甚至不惜讓自己節衣縮食。對於种師中要求的軍費物資,他僅僅支付了三成不到,更沒有增派一兵一卒。此時,有人提出,何不採納已故种師道的建議,調山東之兵?趙桓卻認爲耗費太大,無力負擔,遂不理會。
八月初八,位於東京城內西水門的徐府十分熱鬧,剛剛天亮,西水門附近的百姓就驚訝地發現了步帥何灌。而後,步軍司許多長官陸續來到。街坊鄰居都知道,這處宅子從前是大奸臣的王甫所有,後來被官家賜給了新任的步軍司副都指揮使。今天是什麼大日子?做壽?娶親?都不像啊,不是該張燈結綵纔是麼?
有好事者跑去打聽之後才知道,原來,今天徐府的小官人要舉行冠禮,正式宣告成年了。你問徐府小官人是誰?這都不知道你還有臉住在西水門?徐衛,徐家老九!
冠禮是古代禮儀中非常重要的一環,男子成年,需行冠禮才能得到社會的認同。徐衛雖然已經官居七品,但沒行冠禮之前仍舊被視爲童子。而且行冠禮之前,你也沒有表字,所以許多與徐衛親近的人,因其無字,只能“徐九徐九”地叫。
冠禮既然重要,也就十分繁瑣。一共十六項,先要通報祖先,選定吉日。然後纔去邀請嘉賓,什麼樣的人能作嘉賓,邀請的時候說什麼話,又答什麼話,都有嚴格規定,一字不能差。邀請完畢之後,又要從嘉賓中選出一位德高望重,身份顯赫的人作爲正賓。舉行冠禮的前一天,族人聚在宗廟約期。商定儀式內容。
冠禮舉行之日,天未亮族人便要早起,開始陳設器具。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向着什麼方位,也有嚴格到無聊的規定,一絲一毫不能出錯。
在準備完畢之後,嘉賓還不能進入,必須站在屋外等候。所以,西水門的居民們有幸看到了平日裡難得一見的朝廷顯貴聚集在徐府門外,互相談論。這些大人們都身着朝服,盛裝出席,可見對此次冠禮的重視。
“哎,怎麼李少宰也來了?天甫公請了他?”一衆步軍司佐官議論紛紛。正賓不是何太尉麼?如果李少宰也獲邀出席,正賓應該是他纔對。誰都知道,李綱是官家近臣,深得器重。
李綱落轎之後,作個四方揖,笑道:“不速之客自來,諸位莫驚。”
“豈敢,李相能來,實在是徐家的榮耀。”何灌打着哈哈。
李綱聞言亦笑:“徐衛爲軍中後起之秀,我等前輩長官,理當愛護纔是。”
衆官正說着,又有眼尖之人瞥見一頂二品大員的官橋快速行來。徐家面子還真不小,執宰來了,步帥來了,現在又來一位二品高官,會是誰?待那轎落地,轎中之人步出時,所有人都愣住了。這是怎麼檔子事?他怎麼不在府內?
來的不是旁人,正是樞密副使徐紹!怪了,他是徐彰親弟弟,徐衛的親叔叔,理應一早就在府裡幫忙纔是,怎麼反倒出現在這裡?迎着一衆疑惑的目光,徐紹大概也覺得有些尷尬,上前與衆官一一見禮之後,立在外頭,也不進去。這讓一衆官員滿頭霧水,怎麼回事?
倒是徐府那門人眼尖,發現徐紹之後,飛奔入內。其時,徐彰,徐原,徐勝正聚在花廳商討細節,三人都身着朝服,極爲隆重。見門人慌慌張張奔進來,徐原第一個不喜:“你是見着……”猛然省悟今天是九弟大日子,不能口不擇言,遂喝道:“慌慌張張作甚?”
“三……徐樞密來了!”
一語既出,徐勝徐原兩個面面相覷,三叔怎麼來了?轉念一想,這話怎麼說的,三叔本就該來。只是,徐家內部這點恩怨,外人雖不清楚,他兄弟兩個卻是心知肚明。繼而瞧向徐彰,卻見他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反應。
徐原遞眼色給四弟,徐勝還不瞭解父親的脾氣?怎敢去捋虎鬚,還是將眼色還回去。你是長兄,又是大伯獨子,我家老爺子這輩子最敬佩的人有兩個。一個便是老種經略相公,一個便是大伯,你不說誰說?
徐原乾咳兩聲,硬着頭皮問道:“二叔,你看這事……”
徐彰不等他說完,一聲冷哼,徐原碰了個釘子,瞧了四弟一言,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既然來了,還是請進來吧。”不知什麼時候,徐衛突然出現在門簾後。
徐原徐勝兩個同時一驚,偷偷打量徐彰臉色,果見他面帶怒容,沉聲說道:“我兒子冠禮,他憑什麼來!”真個聲如洪鐘,震耳欲聾。
徐原徐勝都替九弟捏了把汗,好小子,別以爲成年就不捱揍了,在老子面前,你永遠是兒子!
徐衛掀起門簾出來,穿着一身深衣,頭髮未束,頗有些不羈狂放的風範。對着父親說道:“今天來的都是爹同僚長官。家醜不可外揚,要是鬧將起來,豈不是讓外人看笑話?”
徐勝一陣欣喜,爹雖然古板固執,但最好臉面。九弟立了大功,又受到上頭青睞,今天他舉行冠禮,向來樸素的父親居然遍邀同僚共襄盛舉,爲的就是揚眉吐氣。九弟這話,怕是說到他心坎上去了。
徐彰聞言,無語相對,乾脆將臉扭到一旁去,不接徐衛話頭。徐原一見,大着膽子對戰戰兢兢的門人說道:“去,請三叔進來。”
那門人往後走了兩步,等候着徐彰反應,若是他虎吼出聲,就趕緊回到原地站好。可左等右等,徐彰不見反應,這才放下心來,快步奔了出去。正在這時,門簾突然掀開,徐王氏徐秀萍兩個一左一右,拉了徐衛就往回拖:“都成人了,還不安分!你跑甚麼!”
不多時,徐紹來到花廳,着二品紫色官服,曲領大袖,腰束金帶,佩以魚袋,極是莊重。徐原徐勝兩個同時起身,揖已經作出去,話卻不敢出口,一時氣氛尷尬。
徐紹神色如常,上得前去,面對高坐主位的徐彰,看了一陣,而後一拜,口中叫道:“兄長。”
徐原徐勝二人頓時繃緊了皮,老爺子會有什麼反應?拍案而起?破口大罵?不理不睬?照臉一拳?
徐彰牙關緊咬,雙拳緊攥,看樣子還真是想幹一架。徐原不禁有些替三叔擔心,二叔現在雖然年邁,又有病在身,可西軍第一悍將的名號不是吹出來的,那是無數顆党項人的頭顱堆砌而成!
哪知,徐彰盯着徐紹看了半晌,那臉上陰睛不定,忽地嘆了口氣,輕輕嗯了一聲。他嘆口氣,徐原徐勝就鬆了口氣,這才上前對徐紹行大禮,口稱見過三叔。徐紹親手扶起兩個侄子,細細打量,笑道:“義德,藎忱,好,好,好。”
吉時已到,冠禮正式開始。徐府指定的擯者出府邀請李綱何灌等賓客入內,而後回來報知徐彰。徐彰即出大門東面迎接,見少宰李綱也在,他大感意外。對着李綱一揖之後,連稱榮幸。
“哈哈,徐大人生得好兒子!可喜可賀啊!”李綱還禮,爽朗大笑。而後,何灌等官員相繼與徐彰見禮,都稱讚祝賀,樂得他眉開眼笑,人彷彿也年輕幾歲一般。嘉賓雲集,徐彰身爲主人,要對着賓客三揖,賓客不論官階大小也需回拜。然後,徐彰與正賓何灌相對一揖,進入正大門,李綱等賓客隨後同行。按禮制,凡遇到轉彎的地方,主人與賓客還必須一揖,而且這一揖不能是平時的微微欠身,身體必須與地面持平!所幸,這徐府不大,上了年紀的賓客們才稍稍安心,否則,一路作揖下去,徐衛還沒加冠,咱就先閃腰了。
進入正堂,徐彰與何灌各佔主位,左右而立。其他賓客和親戚便立在堂外,位置絲毫馬虎不得。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徐彰命人召徐衛出來。面朝南方,立在客堂東北處所設的筵席旁。
徐衛實在沒有想到,不就是個戴帽子的儀式麼?何必搞得這麼隆重?正想着,忽見何灌過來,竟然對着他一揖!讓他正坐於筵席之旁。徐衛駭了一跳,還沒回過神,又見步軍司那滿面虯髯的副都虞侯來到他身邊坐下,正疑惑時,那位長官已經拿起早已準備在旁的梳子替他梳理頭髮,完畢之後,用絲帶束住。這位長官充當的是“贊者”,職責是爲“冠者”,也就是徐衛梳理第一次頭髮。非主人親近下屬不能擔當此任。看來這人跟徐彰估計是一樣脾氣。
徐衛一直有笑場的衝動,我堂堂一個爺們,怎麼搞得跟女兒家出嫁一般?可在場的不是朝廷新貴,就是三衙長官,怎敢唐突?遂一忍再忍。本來以爲梳完了頭,該拿帽子來戴了吧?卻見何灌與父親同時出去,又對立在堂外的賓客一揖,賓客們辭謝,說是主人有事不必降。
二人回到堂內,又相對一揖。而後,徐彰回到主位,何灌立在徐衛身前,有人端來銅盆讓他淨手。洗完手後,他便伸手將徐衛頭上束髮的帶子動一動,有表示自己親力親爲的意思。再後,纔有人送上“冠”來。其實也不是帽子,就是幅巾,裹發之用。
何灌接過,神情嚴肅,環視四方,大聲說道:“令月吉時,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選擇善月吉時,爲你戴上冠,去掉你的童稚之心,慎修你成年人的美德。祝願你高壽吉祥,希望上天賜福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