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總算見識到了什麼叫繁文縟節。本以爲冠禮到正賓爲自己戴上幅巾就算完成。哪知道,按禮制,冠禮必須三加,初加幅巾、次加紗帽、再加襆頭,一共三次。且每加冠一次,前頭的禮節又要重新來一遍。雖沒去細數,但他估計老爺子和何太尉至少相對而揖了十來次。
等冠禮結束之後,長輩便要替加冠的晚輩取表字,徐衛生活的那個時代,中國人雖還是習慣姓地說“名字”,其實,已經只有“姓名”,而沒有“字”了。取表字這個職責,或說權力,一般是師長所特有。徐彰替兒子取表字爲“子昂”,“子”是對男子的美稱,“昂”則取“昂揚”之意。徐彰認爲,眼下國難當頭,女真入寇,兒子身爲軍官,應該昂揚奮進。馳騁沙場,挽狂瀾於既倒,救百姓於水火。
儀式結束之後,自然免不了中國傳統,大宴賓客。本來,李綱、何灌、徐紹等都是公務繁忙的朝廷要員,卻無一早退,堅持到吃完酒席,又到花廳奉茶。酒也吃了,茶也喝了,連步軍司那班佐官都告辭離開,他三個重臣還是去意全無。讓人不禁疑惑,一個宰相,一個樞密,一個步帥,有這麼閒?徐紹和何灌還好說,他們是徐彰的親屬和直系上司,多親近些也無妨。可李綱跟徐家完全談不上交情,來就已經很給面子了,怎地也不走?
甭說徐府衆人不得其解,即便這當事的三個,心裡也犯嘀咕。徐彰因爲高興,多喝幾杯,已經告退,留下三個子侄作陪。幾人在那花廳上,不着邊際地說着軍國事務,妨間傳聞。最後實在找不到話說,徐紹終於開口向李綱說道:“今日承蒙李相光臨,下官代徐家上下謝過。”這話出口,含意便是,你爲朝廷次相,定然政務纏身,還是請回,就不耽擱你了。
何灌一聽,也跟着幫腔。李綱聞言卻是不爲所動,端起身旁茶杯抿了一口,一張滄桑的臉上滿是紅光:“不急不急,倒是樞密院和步軍司都仰仗兩位周全,想是脫不得身吧。”
三位宰執之臣在那裡高來高去,徐勝如聽天書一般,徐原雖看出些端倪,卻百思不得其解,敢情三位相公還想留着打尖?倒是徐衛一直安安分分,不言不語,好像行了冠禮之後,突然變得老成了。
推諉半天,誰也沒走。何灌彷彿是扛不住了,哪知他起身之後卻說道:“天甫兄似乎不勝酒力,我去看看。”話一說出,自覺有些唐突,又補充道“自他來後,我倒一直泡在樞密院,步軍司一攤子事多承他主持,可別酒醉傷着身體。”說罷,便讓徐府僕人領着,直入後堂而去。
剩下兩個又幹坐一陣,徐紹終究還是起身告辭,李綱起身相送,徐衛一直陪到府門外。剛出大門,徐紹見左右無人,忽地停住腳步,垂首思索一陣。徐衛心知他必有話說,也不催問。一陣之後,徐紹側過身,審視着侄子。自當初張叔夜聚集朝中故舊見到徐衛時起,他便知道,自己這個侄兒已非吳下阿蒙。又觀他兵出夏津以來的表現,也都可圈可點,可謂智勇兼備。這事若說與他,想也無妨。只是,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也罷,提點兩句就行。明人不用指點,響鼓不用重錘。
思之再三,開口道:“老九。女真背盟南侵,宋金之戰雖必不可免,卻也不是三五年能分出勝負,這一點,你可清楚?”
徐衛點頭:“三叔所言極是。”
“既是長期爭戰,正當將領報國之際。若欲與女真抗衡,朝廷可依仗誰人?”徐紹問道。
“以目前情勢看,西軍。”徐衛回答得很中肯。大宋雖然有百萬禁軍,但幾十年來墮落腐化,戰力消磨殆盡,惟有西軍可與金軍一戰,短期之內,西軍鐵定是抗擊金國入侵的主力。
徐紹面露讚許之色,頷首道:“不錯。然眼下種師道去世,种師中亦老,姚古心胸狹隘,姚平仲言過其實。可以說是一時朝中無大將,官家連下求賢詔,讓各地各府舉薦軍官,正是出於這個原因。”語至此處,直視徐衛。“風生雲涌之際……”
一陣沉默,徐紹似乎出了個蹩腳的上聯,在等侄子對出下聯。坦白地說。徐衛現在還摸不住這個三叔的脈。莫看眼下李綱何灌等人正受官家寵信,但徐衛對他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卻正是這個親叔父,讓徐衛如水中望月,霧裡看花一般,捉摸不定。遂不去接他這話頭。
徐紹等了一陣,始終不見侄兒反應,暗歎一聲,臉上神情似失望,又得意。半晌,伸手拍拍徐衛肩膀,丟下一句:“改日再來。”
一直目送他官轎離去。徐衛臉上這才掛上一絲笑容,緩緩念道:“諸家並起之時。”
回到花廳,大哥四哥已去,李綱仍在品茗,見他回來,指着自己身邊座位道:“來,坐下說。”
徐衛依言坐下,李綱放下茶杯,“嘖”了一聲,吸了口氣,叫道:“子昂啊。”剛有了表字,一時沒反應過來,後來才明白在叫自己。
“前些時候你說金軍必再復來,且極有可能在八九月之間發動攻勢。今太原之敵幾被全殲,而女真人卻無半點動靜,何解?”李綱笑問道。
這事徐衛也納悶得緊,歷史上,金軍第二次攻宋就是在靖康元年八月。現在卻沒半點動靜,讓人好生奇怪。不過,現在金軍第一次攻宋沒能打到東京,太原之圍也已解除,歷史被改變。金國會不會因爲這種改變,也更改了自己的對宋策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以武力滅亡大宋,這是絕對不會更改的。女真人目前沒有任何動靜,會不會是自己國內出了什麼事情?
只是這些疑問,他不可能解釋給李綱聽。後者見他沉默,以爲是自己難住了他,遂笑道:“管他來與不來,我們只管嚴陣以待便是。”停一陣,又抿了口茶,他這纔將話轉入正題上。
“童貫接連被貶,目前已到吉陽軍安置,這事你可知道?”
這事天下都已傳得沸沸揚揚,徐衛怎麼可能不知?剛一點頭之後,李綱壓低了聲音,趨身向前:“但老閹賊可能渡不過海了。”
徐衛也正想端起茶杯喝兩口。聽到這話,動作爲之一滯。他話中之意,難道趙桓是要……趕緊問道:“李相此話怎講?”
“官家已經決定,詔數童貫十大罪,命人追而斬之。”說這話時,李綱的眼中也閃過一抹濃重的殺意。看來,不止趙桓想讓童貫死,李綱也不例外。想想也不難明白,童貫身爲宦官,卻掌兵權二十多年。金軍南侵,他身爲一方面統帥,竟拋棄將士逃跑。到了東京,又不遵新君詔命,強行南去。再後來爲了儘快南逃,居然命令親軍射殺兵民。天下輿情已成燎原之勢,紛紛喊殺。像李綱這種以“忠君愛國”自居的文臣,怎會不恨?
童貫的確該死,但不是現在。這閹人掌西北兵權既久,無論河東、涇原、秦鳳、熙河等地區的帶兵之人大多都與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趙桓以爲封賞了幾位西軍將領就掌控了軍隊,哪有那麼容易。他現在要是急着殺了童貫,那這些地方的將領聽聞,說不定就會想,下一個遭到新君清洗的,會不會是我?要是帶着這種擔憂去抵抗金兵,結局如何,不難想象。
當徐衛將這層意思委婉地表達出來以後,李綱卻笑道:“無天二日,民無二主,如今官家已爲天子,諸將都血戰以報,又豈能因殺一宦者而生異心?子昂所言,莫非太過?”
太過?強敵當前,趙桓身爲皇帝,當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保持國內穩定。這樣,纔有可能與女真一戰。剷除異己,鞏固統治,這對他來說,也沒有錯。但如果不顧時機,本末倒置,必將得不償失。童貫已經被削爵,罷官,奪權,甚至貶到了後世的海南三亞。他還能做什麼?非要在這個時候殺他,你到底是爲了誅奸臣,還是出口氣?
又說一陣,李綱似乎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告辭離去,徐衛送出府外。還沒回去,又見何灌滿臉笑容出來,什麼事這麼高興?
大宋靖康元年八月,趙桓下詔,列數童貫大罪十條,命監察御史張澄追斬。據史載,童貫“狀魁梧,偉觀視,頜下生須十數,皮骨勁如鐵,不類閹人。”他雖然被貶,風光不在,但張澄仍畏他詭詐,懼他勇力,所以不敢輕意動手。一直追到南雄州(今廣東南雄市),先派人去童貫歇息的館驛拜謁,謊稱有聖旨要賜他茶葉和藥物,要他回京擔任因种師道去世而空缺的兩河宣撫使。童貫信以爲真,他清楚自己在西部兩河故舊極多,官家想要鎮住這些地方的將領,還得依靠自己。拈鬚而笑:“還是少不了我。”遂留下張澄來人。次日上午,張澄親至,童貫欣然出迎,跪接詔命。張澄當即宣詔,申他大罪,待童貫省悟過來爲時已晚。
當童貫那顆血淋淋的腦袋掛上東京城頭時,不明箇中原由的百姓拍手稱快也就罷了,可滿朝方武也樂得上竄下跳,以爲“奸佞盡除,澄清寰宇,六賊已誅,四海昇平”。殊不知,一場大禍即將來臨……
八月中旬,在經歷了初期適應之後,靖綏營加重了訓練任務。一批朝廷禁軍低級武官的加入,更是提升了訓練質量。眼下,新編靖綏營士卒已經能基本熟練各種器械,並組成一些簡單常見的陣形。徐衛始終認爲,簡單的,就是有效的,所以對宋軍將領一貫推崇的那些亂七八糟,華而不實的陣法持抵制態度。
此外,各地推薦的豪傑之士,何灌替徐衛挑來不少。但這些人,徐衛不敢輕意用,他們原來是江湖上行走的,既不知兵也不懂兵。一羣俠客就能大敗敵軍,這事反正他是不信。因此,除少數人能作到什將一級外,其他的都暫時充作普通士卒。待觀察一段時間後,再作升降。
這日,徐衛便和張慶王彥兩位副指揮使一道,巡視全營,並考察軍官。訓練得力,官兵用心的,徐衛毫不吝惜,當場升賞。有懈怠懶惰,玩忽職守的,也立地嚴懲,絕不姑息。
又來到一處,見千餘士卒賣力操練,無一人偷懶,張慶王彥都稱讚。可四處張望,卻不見軍官何在,王彥當即喚過一名什將,問道:“你部隊將何在?”他是負責的訓練、警戒、巡邏、執法的副指揮使,短短時間就以嚴峻不苟震懾全營。是以那名什將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方纔一個弟兄帶病訓練,不支倒地,隊將送醫去了。”
王彥聽罷,臉色一沉,剛讓那什將歸隊之後,便遠遠看到一人大步奔來。等走得近了,徐衛發現,這人便是前些日子從滑州而來兩兄弟中的弟弟。當日,自己因种師道之事而傷神,沒有親自安排。後來問杜飛虎,說是讓王副指揮使派去作隊將了。
那隊將回來,見三位長官都在,上前抱拳行禮。王彥立時發作,喝道:“早已知曉全營將士,訓練爲我部目前首要之務。你身爲隊將,如何擅離職守!你是藐視軍法麼!”
那隊將雖然有些慌亂,卻還是解釋道:“上峰息怒,訓練任務卑職已經安排下去。士卒疾發,卑職略懂些醫道,怕軍醫誤診,因此……”
王彥聽了這話,一時沒有再說。他是上過陣,打過仗的人,一眼就看出這部士卒訓練得力。長官不在,還能如此自覺,說明帶兵之人確有本事。此人爲了一個士卒,可以親自去送醫,說明他愛護部下,靖綏營要的,就是這種軍官。
但轉念一想,指揮使一再強調,不但要抓訓練,更要抓軍紀!這隊將雖事出有因,但終歸還是擅離職守,如果不罰他,怕指揮使惱怒。正打算執行軍法時,忽聽徐衛問道:“你姓甚名誰,籍貫何處?”
那隊將見指揮使親自詢問,垂首答道:“卑職吳璘,隴幹人。”
這名字聽着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徐衛又問:“我記得你們是兄弟二人一同來投,你兄長……”
“家兄吳階。”吳璘答道。
“什麼?”徐衛的反應,不止吳璘,就連張慶王彥也駭了一跳。
吳璘也覺詫異,看了徐衛一眼,提高音量道:“家兄吳階,字晉卿!卑職吳璘,字唐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