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南仲死於貶所,黃潛善被召回朝,任參知政事。精通法典,也被官復原職,任大理寺卿。”徐六道。
徐衛吸了口氣,搖頭道:“這路數不對啊,作爲耿南仲的死黨,這兩人斷無東山再起之理,誰讓他們回來的?”
徐六一聲輕哼,冷笑道:“朱勝非。”
這就讓徐衛有些不明白了,他雖然不在中央,但也知道朱勝非是和三叔一同舉事,擁立新君的功臣,而且當時三叔賦閒,舉事還是以朱勝非爲首。他在事後也得到了回報,被任命爲首相。其人傾向主戰,怎麼會把黃潛善和万俟卨提回來?
“六哥,你說朝中有人想讓你回陝西,指的就是朱勝非?這沒道理吧?朱相和三叔共同舉事,有並肩之誼,再說他召回黃潛善万俟卨,與你何干?”徐衛試探着問道。
徐六端起茶杯,已經揭開了杯蓋,聽到這話重新蓋上,後道:“黃潛善不知道通了什麼路子,反正朱勝非向官家進言,說黃某人雖然曾經夥同於耿南仲,但其人歷練豐富,行政能力很強,在被貶期間閉門思過。現在朝廷缺少人才,應該把他召回,官家竟還同意了。”
徐衛好似沒太聽明白,疑惑道:“哥哥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徐六一言不發,直盯着堂弟,徐九一怔,馬上明白過來,吃驚道:“他們想拱你作參知政事?拜副相?”
徐六微微點頭:“現在黃潛善作了副相,其施政頗得官家歡心。”
徐衛好大一陣沒有言語,他人在地方,對中央局勢畢竟缺乏瞭解。朱勝非爲什麼這麼作?六哥作爲三叔的兒子,又有朝中大臣支持,朱相卻把黃潛善提起來擋了六哥的道?他難道跟三叔有過節?又或者說,他跟樞密使許翰是對立的?許樞密要支持六哥,他就要反對?
孃的,這朝中勢力劃分還真不是一般的亂!先前小趙官家跟自己說,朝廷只有一個,暗指太上皇干預軍政。現在,首相朱勝非拉了一派,樞密相公許翰又拉了一派,而且這兩派應該是系出同源,都是主戰派。這麼說起來,算上朝中的主和派,這是四分朝廷啊!
看來小趙官家還是嫩了點,你把我們這些統軍大帥籠絡得再好,你自己眼皮子底下都不太平,還想幹大事?銳氣倒是十足,手腕差了一些。
“那六哥如何自處?”良久,徐衛問道。
“暫時看看吧,我還在守喪期間。”徐六隨口道。
“我覺得,不要等別人安排吧?”徐衛正色道。
這句話引起了徐六的注意,他低聲問道:“九弟此言何意?”說罷,又起身坐到了堂弟身旁。
“官家召見我時,曾經提起你。說你堂兄有王佐之才,你又統兵西陲,徐氏一門皆柱石也。”徐衛說到此處頓了頓,續道“當時這話我還沒在意,現在想起來,官家可能有意要用你。”
徐六聽罷,臉上陰晴不定,良久,緩緩點頭道:“我有數了。”
次日,徐衛攜妻往西湖畔祭拜徐紹墓,在墳前,紫金虎向叔父親自稟報了西軍收復全陝的消息,以告慰叔父在天之靈。還城後,趙諶又派內侍來宣召入宮,諮詢軍事。小趙官家興趣很廣泛,你說你關心大政方針就算了,連戰略戰術也很在意,詳細詢問了金軍作戰和宋軍應對。
徐衛出宮後,又去拜會了致仕養老的西軍前輩折可求。還有張伯奮張仲雄兩兄弟,當年張叔夜可是沒少幫他。接着,徐衛又去拜會了樞密使許翰,紫金虎在牟駝岡練兵時,許翰就很支持他,並且和耿南仲針鋒相對。這位老前輩一見到徐衛就大加讚賞,並極力鼓勵,只不過因爲徐衛是武臣,而且是外官,他也就沒多說朝中之事。
不久,御營使姚古前來館驛,兒子在人家麾下帶兵,而且受人提攜幫扶,作老子的自然要來感謝一番。劉光世的老子劉延慶也來過,大家都是系出西軍,同根同源,互相之間還是比較有共同話題,再加上徐衛這個人,只要不跟他談文學國學之類,其他事都可以聊上幾句。讓徐衛意外的是,參知政事黃潛善也親自登門,黃參政絕口不提他起起伏伏,言談只論私誼。
不久,到行在已經半月,這半個月裡,他不是進宮面聖,就是拜訪故舊,要麼就是接待來訪。表面看起來,好像都是些敘舊,聚會,商討之類。但正是通過這些活動,徐衛對朝中局勢有了清楚的認識。
受前線戰勝的影響,小趙官家的地位得到一定程度的鞏固。但太上皇仍在干預朝政,而且部分朝臣對他還有幻想。朝中主戰派本佔據絕對優勢,但不幸因爲三叔去世而分裂。一部追隨朱勝非,一部轉而支持許翰。真正不倚靠任何勢力,純粹主和的大臣,完全式微。
總而言之一句話,杭州行在,外平內亂。如果沒人出來整合各方勢力,將來一旦有導火索,就有可能演變成激烈衝突和政治鬥爭。
然而這些,是徐衛樂於看到的。
馬車緩緩前行,隨着車輛的顛簸,車裡的徐衛夫婦也一搖一晃。張九月突然吸了口氣,將手按在丈夫手上。
徐衛反過手去握住,輕聲道:“沒事,去送份禮,說幾句場面話就走。”他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如今身爲二品命婦,被封爲“郡夫人”的妻子要去見姨母,竟還有些畏懼,看來心理陰影這一說真的存在。
“太尉,到了。”駕車的小廝在外頭喚道。
車停穩,徐衛掀起簾子先下去,又伸出手去迎娘子,九月略一遲疑,還是拉着丈夫的手下得車去。
“去通報一聲。”徐衛吩咐道。隨扈小跑着趕上前去,只見那何府被一道青瓦石牆所圍,門庭廣大,氣象頗新,估計才修沒幾年。
卻說在這何府之內,後堂中有一處院落,極精緻,乃是何灌髮妻,敕封“國夫人”的何夫人日常居住之所。
在行朝杭州,何夫人在命婦這個圈子裡很受羨慕。原因就在於,首先是人家男人爭氣,何灌官至太保,充荊湖宣撫使,手握重兵,以高齡馳疆場,誰不敬佩?其次,是人家兒子爭氣,長子何薊已經建節,其他諸子也都是達官顯貴;最後,就得數人家的女兒,嫁得好人家。
在這處院落左邊角一間廳裡,一位頭髮花白,滿面皺紋,老得已經駝背的老嫗正靠在軟椅上。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這老婦身上金銀玉飾太多了,多得讓人眼花繚亂!那枯瘦如柴,雞爪一般的手上,竟左右套了四支鐲子。頭上,雖然不是戴珠花的年紀,但那條抹額卻綴滿了珠玉。
只是這些黃白之物,掩飾不了她的老暮。花白的頭髮,垮下的麪皮,漏風的牙齒,還有那威風不再的眼神。這便是何灌之妻,九月之姨,何夫人。讓人想不到,當年母老虎一般威風的人物,竟也老成這般模樣。
她旁邊,還坐着一個婦人,衣着華麗,卻完全沒有母親的俗氣。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麼心事,她正在拭淚,美人淚,杯中酒,素來都是最讓男人傾倒的東西。而這個婦人,實在當得起“美人”二字。
“老夫人,老夫人。”一個幾乎比何夫年輕不了多少的老婆子快步進入廳中,慌忙地喊叫着。
“你叫魂呢!沒一點休統!”何夫人頓時大怒,這一怒,多少還有點昔日的影子。
“老夫人,那,那賠錢貨回來了!”老婆子手指外頭疾聲道。
何書瑩猛一擡頭,還帶着淚痕的臉上閃過一抹異樣的神色,她來了?他來了?
而何夫人顯然沒回過神來,還怒道:“甚麼賠錢貨!”
“就是,就是,就是老夫人的甥女,張九月啊,跟那徐九一道來的!正在府外等候!”老婆子大聲道。
何夫人一怔,張九月?她必須仔細想想,才能想起張九月是誰。因爲十幾年未見,也沒有聯繫,她已經快淡忘這個當年讓她賠錢作嫁的甥女了。
“她來作甚?”何夫人疑惑道。
“母親,徐衛奉詔入覲,表姐是隨他一道來杭州的。此番來拜,想必是表表孝心。快讓請他們進來吧。”何書瑩在旁解釋道。
“呸!”何夫人啐了一口。“那賤婢在我府上養了多年,臨出嫁我還得賠筆嫁妝!這許多年來,可曾有過一封書信?有過半錢壽禮?現在起來表孝心了?”
何書瑩知道母親脾氣,勸道:“娘,表姐現在是二品命婦,敕封永康郡夫人,方纔受到皇后賜見,不可怠慢了她。再說,徐衛官拜太尉,軍功顯赫,他夫婦二人同來,怎能拒之門外?傳出去,豈不叫杭州城笑話?”
何夫人聽了女兒勸,費力想了想,確實也是這麼個道理。這才鬆口道:“罷了,總歸人家來拜,不好拒絕,讓他們到廳上等着吧。”
老婆子出去傳命這後,何夫人轉頭對女兒道:“女兒就不用見他夫婦了,等爲娘去幾句話打發他們走。”
“不。”何書瑩脫口而出,略一低頭,又補充道“母親不可,表姐在何府長大出嫁,她此番回來,與回孃家一般。怎能幾句話打發出門?母親總得留飯纔是。”
何夫人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嘀咕道:“這般多事,誰稀奇她回來?”
“母親好生去見,不可失了禮數。”何書瑩再三勸道。等母親一出門,她顯得有些侷促,摸摸臉龐,也不知眼淚花了妝容沒有,撩起裙襬,也急急出門而去。
另一頭,徐衛張九月被引至正廳上,那府中的丫頭僕婦們不知識與不識,都搶出來看。年紀大一些的,自然認得九月和徐衛,便是後頭入府的也聽說過那段往事。都想看看張九月到底長得甚麼模樣。除此之外,也想看看如今顯貴了的九月送些什麼貴重禮物來。
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僕人。何灌一世英雄,他這個渾家卻是個粗俗之婦,不知書,不識禮,只愛錢財。太上皇后召見她入宮,因爲言語粗鄙,吃相不雅,還鬧出笑話。
那些僕婦們在外頭,瞧見張九月送來一口箱子,又幾個包袱,平平無奇,不由得失望。私下嘀咕說,嫁個太尉又怎地?老夫人養她多年,也不見拿點體面的禮來。
徐衛見那些下人沒規矩,與娘子對視一眼,不禁暗歎。我還是個軍漢,家裡的僕從也絕不會這樣圍觀客人。
正說着,聽得乾咳之聲,尤爲刺耳。夫婦二人扭頭看去,只見一老嫗被三個僕婦攙扶着,緩緩步出。
張九月連忙起身,徐衛也跟着站起來,不是吧,這也就十來年光景,老成這模樣?我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她尖酸刻薄的猙獰表情呢。
“姨母。”九月終於開口叫了一聲,同時施上一禮。徐衛也作個揖,就不必稱呼了。
何夫人擡眼來看他夫妻,徐九一表人才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曾想,九月嫁給他作個命婦,如今竟也沒了昔日的窮酸相。這何夫人眼睛雖花,但看財物從來不差,她發現甥女披了件皮襖子,雪白雪白,像是狐皮,價值不菲。
尤其讓她扎眼的,則是九月額頭上裹的那條“銀流金點翠鑲玉大抹額”,那是張皇后賜的,禁中嬪妃所用,外頭根本看不着。這就是正經的妻憑夫貴。
“養你成人出嫁,十來年也不曾有封書信,如今倒來看望。”何夫人拉長着臉不滿道。不過,說完之後,不等對方有迴應的時間,又道“坐吧。”
九月謝過,和徐衛坐下,後道:“因在陝西,山高路遠,逢年過節,生朝滿日,也不得盡孝。此番隨夫還朝,特來拜姨母,區區薄禮請姨母收下。”
語畢,便讓自己的僕婦打開包袱箱子。計珍奇獸皮四張,名貴藥材十斤,都是出自党項,內地無法求得。此外,又有蜀錦六匹,陝西特產若干,還有從杭州本地採買的一些禮品,林林種種,無論哪一件都配得上張九月二品郡夫人的身份。這份禮,雖只花了徐衛百十貫錢,但要知道,如獸皮、藥材、蜀錦這些最貴重的東西,雖然是別人送的不曾花錢,但價值卻不菲。
何夫人從頭看到尾,倒是很淡然:“這些東西,家中有的是,何必送來?”
“姨母有,那是姨母的,這只是甥女一點心意。”九月道。
何夫人點點頭:“既如此,且收下吧。你姨父表兄都在荊湖,恰逢今日你表妹書瑩回來,你可去尋她說說話。老身乏了,去歇歇。”
說完,才發現徐衛半個字都沒說,又補上一句:“徐太尉,你就自便了。”從出來到離開,總共沒說幾句話。
“哦,不必客氣。”徐衛隨口道。堂堂太尉,就算是進宮見皇帝,也絕計不會受如此冷落,不過他素知何夫人粗俗,是何太保年輕時娶的村姑,也就不以爲意。再說了,這來都來了,誰能跟她一個老太婆計較?
何夫人走後,把徐衛夫婦兩個扔在了廳上,雖然說是說讓去尋何書瑩說話,但誰知道你門朝哪邊開?也沒個人引路。
九月不禁有些後悔,方纔就應該直接告辭。姨母怎麼說也是一品命婦,這麼些年真是白過了,還是那麼……自己昔日在何府時還不覺得,這些年隨丈夫在陝西,來往的都是貴婦名媛,方纔知自有體統在。似姨母這般,怎麼待人接物?
兩人正遲疑時,見一婦人,估計也有二十七八模樣,一張妖精不老臉,圓圓胖胖,看着眼熟,衣着考究,從後堂轉出來,謂九月道:“請夫人到後堂說話。”
九月認出她來,這是表妹書瑩當年的貼身侍婢,如今看她模樣,倒像是嫁人了。扭頭看一眼丈夫,徐衛點頭道:“去吧,我就這廳上坐坐。”
“要不……”九月想說,要不乾脆辭行算了。我丈夫大小也是個太尉,在陝西,但凡是個活物見了他,都是畢恭畢敬,現在被扔在這廳上算怎麼回事?得得得,反正面也見了,禮也送了,走人拉倒!
話剛說一半,那婦人又道:“太尉請稍等,妾隨後引太尉至老相公書房,相信太尉會對那處感興趣。”
徐衛心頭一動,這安排絕對不是何老母能想得出來的,八成是何書瑩的主意。這表姨妹也是個有心人,哎,她到底嫁給誰了?
九月被那年輕的僕婦引着,過了前堂到後院,見何府果然軒敞華麗。不一陣,被請到一間房前,門開着,那少婦進去一福,輕聲道:“徐夫人到。”說罷,恭請九月入內。
當九月進入房間時,才發現,表妹何書瑩已經等在房中。看四周陳設,這可能是表妹回孃家時的房間,傢什擺設都很講究。房裡很暖和,可能是生了火爐的緣故,何書瑩取了外衣,只穿一件合身的小短錦襖,勒出細長的腰肢,九月是過來人,一眼看出,表妹可能還沒有生產。
“日前在禁中匆匆一別,也沒請表姐到我家中作客,今天倒幸好在孃家碰上了。”何書瑩笑道。
九月也解下身上的狐皮襖子,遞到僕婦身上,她是練家子,雖然生了兩個孩子,可絲毫不怕在表妹面前露出臃腫來。
何書瑩果然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只聽表姐道:“自家姊妹,何需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