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奸我不

張深擺了擺手:“你且聽我把話說完。曲端的部隊現在遠在寧州,陝華和鄜延才幾步路?何必捨近求遠?再者,我和曲端素無來往,和你卻是自家人,於公於私,我都沒有道理交三州防務交給他吧?”

徐衛轉着酒杯,一時無言。能得到三州防區固然是好,倒不是搶佔地盤這個意思,而是一旦陝華經略安撫司接手坊、鄜、丹三州,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地擴充部隊規模,討要錢糧裝備。而且這三州從地理位置上講,金軍若是從河東打過來,除了陝華外,就數這三處緊要。就算自己不擴編,兩司長官都不會答應。

張深見徐衛如此模樣,只當他是心動了,又鼓足勁攛掇道:“還有一層意思,相信子昂也明白。我若將三州防務交割給姓曲的,以後還有我好果子吃麼?交給你,我卻是放心的。你向兩司長官建議,討來三州,先替哥哥我守着,錢糧裝備你只管問兩司長官要,等這陣風頭過去了,再勞子昂替哥哥周全,把這三州拿回來……”

嘿,你倒算得精,我要出面去向李宣撫何少保討取三州,還是爲你先守着,事後又要替你說話幫着討回來?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你真當我是個光屁股蛋的孩童,給你當槍使?我如果主動去要,不但跟曲端勢成水火,還會惹得其他幾路大帥不滿。哦,你徐衛了不起了,剛登帥位,就想包攬陝西?那行,你這般厲害,等金軍來你自己一個人把它趕回去,我們都不管!

孃的,還親如兄弟,不分彼此,你這分明是讓我替你背黑鍋!當盾牌!等怎麼死都不知道的時候,還以爲佔了你便宜!活該何灌收拾你!

笑了笑,徐衛作難道:“不是兄弟不願幫忙,只是,從長安回去之後,我便準備打潼關。張經略也知道,婁宿竄到河南府佔了洛陽,說不定他還會從潼關殺進關中。這種時候,我若分兵去接手三州防務,實在是力不從心啊。”

張深當時就急了,拖着椅子坐到他旁邊,解釋道:“只要接手,你便可擴軍吶!在陝西這塊地方,防區城池算個屁,手裡有兵纔是真!這滿地的流民,你還怕招不到人吃餉是怎地?部隊一拉起來,就可伸手朝兩司要錢糧裝備,你是有東京背景的,兩司還能不給你?”

徐衛仍舊不表態,張深見狀皺起了眉頭,這小子倒是個棘手的貨色,油鹽不進!想了想,忽地笑道:“當然,我也不能讓你白幫。除了向兩司討要裝備錢糧外,哥哥也自有一番心意,斷斷不會虧待了你。”

“張經略這就見外了,兄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必你也聽說過,曲端跟我原先有些摩擦,鬧得不太愉快。制置司命他接手防務,我若從中插一槓,只怕招人忌恨。他是六路都統制,也算是我的長官,跟他衝突起來,兄弟可沒那個膽子。”徐衛爲難地說道。

張深心裡暗笑,你倒在這兒跟我裝,你怕曲端?河中府事件咱又不是沒聽說過,曲端不就是襲擊了平陽撤過來的義軍,收編了千把人麼?你轉身就帶兵進了河中府,把人全帶走不說,連裝備都沒留下,還把那曲端的心腹張中彥給抓了。最後擡出“河東招討副使”的招牌來,讓曲端吃了個啞巴虧,你會怕他?

心裡雖然明白是這麼回事,嘴上卻不能說,徐九滑得很,自己若不退幾步,他是不肯來淌這灘水的。罷了,誰叫我有求於人,不得不放下架子啊。等這陣緩過去,老子……

一拳捶在桌面上,張大帥朗聲道:“好!我也不讓兄弟爲難,兩司長官那裡我來想辦法,你只管等着命令就是,便宜你都佔,黑鍋我來背,如何?”

“哈哈,經略相公說笑了!”徐衛大笑道。他是真的覺得好笑,他沒把張深當蠢貨,張深卻把他當成娃娃在耍,還“你佔便宜,我背黑鍋”,這話張深自己信嗎?

沉默片刻,徐衛終於點頭道:“罷,張經略是先父舊部,不算外人。你遇上難處,我若不幫,倒叫人恥笑我徐九不仁義。這樣,我一回去便準備此事,只要兩司下了命令,我立即遣軍接手防務,怎樣?”

“痛快!”張深違心地讚道,“真有令尊當年的風範!不愧是將門虎子!來,咱哥倆喝一個!”

“喝一個!”徐衛這回主動了,提起酒壺給對方滿上,兩人一碰杯,仰脖灌下。

“來人,去把那幾個粉頭給我叫來,唱個曲,跳個舞,助助酒興,今天我要與我這賢弟大醉一場!”張深大叫道。

徐衛笑而不語,那坊、鄜、丹三州被金軍攻破以後,劫掠一空,破壞嚴重。誰若接手防務,首先就要整頓城防。金軍若從河東派來援兵,這三地恐怕又將面臨攻擊,簡直就是剛出鍋的饅頭,誰接燙誰手。而且是“巴倒燙”,甩都甩不脫。你張深聰明,知道進了曲端的手連渣都不會剩,便讓我替你拿着滾燙的饅頭,等涼了卻自己吃,這如意小算盤打得咣咣直響,你咋不去作買賣?

這頓酒吃完,張深親自送徐衛下樓,再三地表示謝意。並承諾,回到延安以後,一定把心意送到,不讓小兄弟白幫忙。徐衛客氣幾句後,便告辭離開。

當晚,便領了馬擴,投東府去拜會李綱。哪料去了才知道,李宣撫這幾日恰好外出巡視農耕去了,不在長安。兩人嗟嘆一番,宣撫相公當真操勞,這戰事剛剛停息,便急着出去看看。此人雖然不懂軍事,但無論在朝爲相,還是宣撫地方,都絕對是個良臣、能臣、幹臣。

次日開始,由何灌主持,衆位在制置司內商討軍情。主要針對侵入河南府的婁宿意欲而爲來展開討論。曲端認爲,婁宿是想跟中原戰場上的東路軍取得聯繫,合謀攻取東京。但徐衛不敢苟同,他提出了婁宿扼守潼關,盤踞洛陽,是想以此爲據點,等待援兵到達後,再捲土重來的判斷。早則月底,遲則下月初,必見動靜。

曲端當場反駁,他以金軍在耀州和定戎兩處損失慘重,其兵員、器械、糧草折損極多爲由,斷定婁宿不敢再覬覦陝西。

在場的將帥們雖然兩面都不支持,也不反對,但心裡還是比較傾向於曲端的意見。金軍雖然號稱二十幾萬,但估計也就十來萬左右,耀州折一陣不說,尤其是定戎一役。金軍伏屍二十多裡,被推入渭水淹死的不計其數,如果不是三路大軍缺乏騎兵優勢,婁宿會敗得更慘。這一仗,可以說是把金軍打痛了,打怕了,對方斷斷不敢再貿然進犯強兵集結的關中地區。紫金虎的顧慮,恐怕有些憂人憂天,或者是故意危言聳聽,製造恐慌,以達到自己擴充實力的目的。因爲他的防區正入於關中平原入口,如果金軍要捲土重來,那兩司方面勢必就要首先增加陝華經略安撫司的力量。得益的,自然就是徐九這位新任大帥。

何灌最後斷了一個“葫蘆案”,他一面命徐家兄弟小心提防,一面又讓曲端儘快收拾好環慶那一攤子,然後接手張深治下的三州防務。等於是又要打仗,又要整風。

徐衛回去之後,和馬子充談起這件事情。後者認爲,曲端一口斷定金軍不會再來,並不代表他沒有敏銳的判斷力,若論本事,曲師尹還是有的,但他這麼說,箇中肯定有隱情。至於何灌的“不爽利”,就更好理解了,這是不得已而爲之。他可能也知道徐衛說得對,但眼下是他統一兵權的大好機會,不能因爲有金軍的威脅而轉移注意力。現在環慶王似被免了職,押赴有司問罪,再等曲端接收了鄜延三州,張深也就半死不活了。只要能順利拿下這兩路,剩下的事就是水到渠成。

涇原的徐原,雖然一直在西北戍邊,但他的家族背景決定了他最終只能選擇支持兩司。而且也正因爲他的背景,兩司是不可能動他的。如此一來,秦鳳趙點,熙河王倚,也就沒什麼轉圜的餘地了。拜金軍入侵所賜,西軍一百多年來養成的跋扈強橫,就要在何少保一記重拳下,灰飛煙滅。

但何灌這個計劃能不能成功,取決於兩個因素。首先,他必須拿下鄜延經略安撫使張深,其次,還得看金軍幫不幫忙。如果被徐衛不幸言中,早則月底,遲則下月初,金軍又捲土重來,事情就又有變數了。

有鑑於此,馬擴建議徐衛,既然上頭是這種態度,你乾脆抓緊擴軍,拿下潼關,緊守浮橋,堵住這兩處入口便是。此話正中徐衛下懷,前些年,一遇上有事,老子那叫一個激動,奔走呼告,獻言建策,結果老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現在學乖了,你們想怎麼就怎麼搞,我只管招兵買馬,擴充實力,顧好我自己的本份。其他的,我何必鹹吃蘿蔔淡操心?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愛咋整咋整!

二十六,制置司商討完畢,各將帥自回防區。馬擴本以爲這次白來一趟,結果臨行之前徐衛探得李綱回長安了,遂引了他前去拜見。

在徐衛的印象裡,馬擴是個很高傲的人,因爲跟自己有些交情,所以還算客氣。但跟其他人,都沒有多深的來往。但是這次去見李綱,馬擴居然穿戴整齊,披五品硃紅官袍,頭頂烏紗,腰裡繫着金帶,可算是盛裝而往,足見其重視的程度。

兩人騎着馬來到東府,衛士雖見他二人都披硃紅官袍,繫着金帶,但出入這宣撫司的,哪個不是高官?一塊磚扔過去,能砸倒三五個。因此,上前擋住去路,還算客氣地問道:“敢問兩位長官從何而來?”

馬擴看他一眼,問道:“你不識得紫金虎?”

那衛士臉色一變,打量了徐衛幾眼,慌忙抱拳道:“見過徐大帥。”

“宣撫相公可在府中?”徐衛直接問道。

“回徐經略,昨日方回,此時正在府中,小人這便去替長官通報。”那衛士說完,轉身麻溜地奔了進去。剩下的不時偷偷打量徐衛,一睹陝西六路里最年輕帥臣的風采。

馬擴見狀笑道:“你‘紫金虎’三個字,可成了活招牌,通行無阻啊。”

“你是故意噁心我還是怎地?以兄長的才幹,宣撫相公見了必然重用,假以時日,定在我之上。”徐衛亦笑。他這話倒不是吹捧,以馬擴之才,只要李綱用他,絕對前途光明。

不多時,衛士快跑着奔出來,老遠就行禮道:“宣相鈞旨,請徐經略入府相見。”

徐衛聽了,便與馬擴一道踏入府中,見繞過照壁,便瞧見一身紫色公服的李綱,烏紗都沒戴,快步迎面過來。二人上前同施一禮,口稱“拜見宣撫相公”。

李綱一把執住徐衛右手,一時竟不知語從何起。自去年紫金虎招討河東以來,便再也沒有見面。陝西危急之時,他仍然相信,徐衛必然不負重託。事實證明,徐九是個值得信任的下屬,當定戎大捷的消息傳來時,他不禁老淚縱橫。

徐衛擡起頭,神色微變。只數月不見,李宣撫卻好似蒼老許多。李綱雖不似朝中諸多文臣,生得倜儻軒昂,便自有一股威儀氣質在。可現在,他卻形容憔悴,鬚髮半白,連眼眶都陷進去了。若不是披着這身官袍,幾與老農無異。

“宣相辛苦。”徐衛輕聲說道。

聽到這句話,李綱也是一陣感動,面對這個自己一直信賴愛護的下屬,嘶聲道:“若論勞苦,有誰比得上你們征戰在外的帥臣?子昂及時馳援,促成定戎之大捷, 本官甚感欣慰,甚感欣慰!”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放開徐衛的手。一直到領二人到一偏廳奉茶時,方纔鬆開。落座之後,李綱淡興甚濃,詳細詢問了徐衛征戰河東,以及定戎大戰的情況。當聽到眼下已經率軍回府州的折可求當時與平陽守軍兩面夾攻,擊潰圍城之敵,以及兩軍合師之後,及時渡過黃河,馳援定戎戰場時,這位陝西最高長官拍着大腿叫好!並稱,定戎大捷,爲近年以來少見的軍功,必將流傳天下!

他二人在宣和年間就已經熟識,撇開上下級的身份不說,稱得上是忘年之交。因此一談起來,便滔滔不絕,倒把馬擴晾在一旁。

一陣之後,徐衛省悟,找了個空檔,對李綱說道:“卑職今日前來,一是拜見宣相,二是給相公舉薦一位大才!”

李綱此時才把注意力轉到馬擴身上,見他儀表不俗,又穿着朱袍,況且是跟徐衛一同前來,便問道:“此何人?”

徐衛不答,瞧向馬擴,後者起身一揖:“卑職馬擴,見過宣撫相公。”

“馬擴?莫非是……”李綱面露疑色道。

“祖籍狄道,父馬政,卑職宣和年間隨父奔走於宋金之間。”馬擴這句話一出口,徐衛都替他捏把汗。若是常人,對於這件事情肯定是諱莫如深,他倒好,直接抖個底掉,果然是不走尋常路。

李綱微微頷首,一時無話。馬家父子促成宋金盟約這事,人所共知,他當時雖在外任,卻也聽說過。再者,當初三路西軍攻河東,徐衛就曾經說過,馬擴建議先用義軍。結果自己沒聽,鑄成大敗,一直以來都是耿耿於懷。

不過,近些年來,無論朝野,都對馬擴持一邊倒的意見。那就是,馬政馬擴兩父子促成的盟約,正是金軍南侵的禍根所在。因此,視這二人爲罪魁,士林中,甚至有要求朝廷嚴厲處置的呼聲。

現在徐衛親自帶其前來,又稱是舉薦大才,能得紫金虎如此推崇,想必才學不淺。一念至此,便問道:“對朝野關於你父子二人的輿論,你想必知情?”

馬擴面色不改,如實回答道:“卑職十分清楚。”

“既然如此,你爲何還敢現身?據我所知,真定失陷以後,你便棄職守,入山寨,從此與朝廷斷絕聯繫。今日你至長安,就不怕我法辦你麼?”李綱又問。

馬擴嘆了口氣,苦笑道:“自事發後,國人頗多不諒,都以馬擴爲罪魁禍首,欲殺之而後快。卑職既明白這個道理,又出現在宣相面前,自然是知道後果的。”

“那爲何還敢前來?”李綱加重了語氣。

“這數年以來,卑職流落於江湖,行於五馬山結義兵抗金,後轉戰河東,始投徐經略。得經略相公提攜倚重,於昭德府集兵數萬,對抗李逆女真。然昭德受李軍重重圍困,陝西不發一兵一卒相援,以致城破。此時,卑職才幡然省悟,雖報國之心都是一般無二,但途徑卻是天壤之別。聞相公宣撫陝西,多方求才,馬擴自不量力,甘冒生死之險前來,便是請相公給卑職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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