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人羣中有幾個與徐衛相識的年輕人,都低聲說道:“以徐九的名頭,五百兩都是少的,一千兩也不多……”話一說完,趕緊鑽進人堆裡。沒辦法,徐九名聲太臭,今天他要是栽了,以後在夏津就擡不起頭來,還是給自己留條後路吧。
徐衛聽罷,轉頭對楊進笑道:“如何?賭不賭?”
後者暗思,以自己的本事,贏他徐衛還不是易如反掌?就算作價一萬兩又怎地?且依了他,讓他輸得心服口服,無話可說。一念至此,便豪氣萬丈的吼道:“好!看在你徐九的名頭上,五百兩!來人,拿傢伙來!”
那花袍壯漢應了一聲,轉入裡間,片刻之後,手提一把明晃晃的朴刀出來。人羣一陣驚呼,這回可是玩真的,十年難得一見的好戲碼!真後悔沒帶老婆孩子出來看看這陣勢!
楊進滿以爲,這些毛孩子就算再怎麼橫,道行始終還淺,打架鬥毆,不過是小孩子扮家家酒的把戲,看到真刀真槍,還得嚇得軟蛋。
可徐衛神色如常,看到那刀眼都不眨一下,朗聲叫道:“楊彥!”
楊彥大喝一聲,挺胸擡頭上前,虎吼道:“九哥,但有吩咐,刀山火海!”
“左手放在桌上。”徐衛話音方落,本來昂首挺胸的楊彥突然萎縮了!眨了眨眼睛,盯着徐衛看了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來:“賭,賭我的,我的手?”
張慶第一反應是想發笑,但一想到徐衛那出了名的臭手氣,心頭一凜,上前勸道:“徐九,現在不是耍把式的時候,你……有把握嗎?”
徐衛扭頭看着兩個“剛認識”的朋友,正色道:“如果輸了,我賠條右手給你,怎樣?”他這個人雖然渾,但向來是說一不二,一諾千金,沒有任何人懷疑他的信譽。
楊彥當即點頭,作義薄雲天狀:“好!若是輸了,你我兄弟便作個獨臂雙盜,名頭也是極響亮的!”話放出口,想起從前徐衛在賭場裡的“輝煌”戰績,又輕聲補上一句:“算了,若是輸了,你也不必賠我一條膀子。”
徐衛輕笑一聲,拍了拍楊彥肩頭。那頭的楊進,本欲發作,但仔細一想,徐衛本來也沒說賭他自己的手,真要扯皮,還不一定說得過他。再者說,自己贏定了他,等他輸了,剁了他兄弟的膀子,徐衛的名聲就更臭了。夏津縣地面上的人,便知道他徐衛不過是個無膽鼠輩!
“廢話少說!劃下道道,怎麼個賭法!”衆目睽睽,楊進已經等不及想剁下楊彥的那支白嫩嫩的小手了。
“客隨主便,你定吧。”徐衛漫不經心道。
“好,就賭雙陸如何?”楊進伸手一撈,便將六粒骰子抓在手裡,緊緊握住。但只要細看,就能看出他緊握着的手有一些細微的動作。
徐衛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點了點頭。隨即扭頭問道:“什麼是雙陸?”
“啊!”挽着袖子,將一條白淨的左手乖乖伸在賭桌上的楊彥聽到這話,差點沒昏過去!九哥啊九哥,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就是再怎麼呆,也該知道“雙陸”吧?咱十二三歲那年,連壓歲錢都輸在這上面了,你回去偷錢買炮仗,讓你爹逮住,一頓狠揍,直接在牀上過的年,這都忘了?
張慶也不免冷汗直流,緊張道:“你不是逗兄弟耍吧?雙陸,以六粒骰子爲戲,同色爲貴,駁雜爲賤……”
沒等他說完,徐衛已經對楊進說道:“好,就賭雙陸,你先請。”
“好小子!還敢讓你家爺爺先,等死吧!”楊進心中暗喜,也不多話,將手中骰子捏得格格直響,不經意的在桌面上一捶,而後輕輕往賭桌中央那個大海碗中一灑!
衆人直感覺他這一灑,直將自己的心也揪出去了。特別是楊彥,鼓起個腮幫子使勁的吹,雖然明知不起任何作用,但垂死掙扎還是非常必要的,至少求個心安。
骰子與瓷碗清脆的撞擊聲久久揮散不去,先前散開的人羣又重新聚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個大海碗中。偏那調皮搗蛋的骰子故意要撩撥衆人的心神,遲遲不肯安分下來。不知多少人暗暗吞了下一口唾沫。
這些人倒是希望楊進獲勝,好讓徐衛從此不敢在夏津縣橫行霸道。若果真如願,楊進便算替夏津除了一害。
當最後一粒骰子落定時,人羣中爆發出一片驚叫!
“哈哈,擲了個‘雁行兒”!這下贏定了!”楊進背後,手下們鬨堂大笑!他本人也是面有得色,氣定神閒的望向徐衛。
“吾臂休矣……”楊彥一聲哀嗚,身子軟了下去。張慶手快,一把撈住,也是滿臉晦氣。完蛋了,對方一出手就擲出了“雁行兒”,半點餘地也沒留。嗨,徐衛這回太失策了!太莽撞了!太不知輕重了!儘管他一貫如此。
倒是徐衛老神在在,伸出脖子往碗裡一瞅,只見對方擲出了四個三點,一個五點,一個兩點。
“什麼叫‘雁行兒’?”
張慶嘆了一聲,帶着幾分怨氣道:“四枚三,便叫‘雁行兒’,你想贏他,除非擲出‘滿園春’,或是‘混江龍’。”他估計也是在怪徐衛耍橫託大,索性連這些專業術語也懶得解釋。
徐衛又問道:“我如果也擲出個‘雁行兒’,但剩下的點數比他大呢?”
“也行。”張慶再沒有多的話。
徐衛略一點頭,把衣袖一挽,從碗中不緊不慢,逐粒拾起六顆骰子,就跟那田間地頭的老嫗在耐心地拾取散落的糧食一般。
他倒是不急,可有人比他急,楊進極其不耐道:“大丈夫行事,雷厲風行,講究的是個痛快。你這般婆婆媽媽,不如去納鞋底吧!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一陣,發現完全沒人附和,乾咳兩聲,尷尬的閉上了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徐衛吸引了,楊彥的目光更是一刻也不曾離開他的右手,心中暗暗祈禱:佛爺啊佛爺,你庇佑我保住這條左手,我以後洗心革面,再也不跟徐衛這廝同流合污了,我明天就讀聖賢書去!
徐衛終於將六粒骰子全部攥在掌心,左手一指楊進的鼻子:“看清楚了。”話一說完,右手瀟灑的一揮,六粒骰子全部落入碗中。扔完之後,他便再也不看一眼。
“這遭瘟的骰子!怎地還不停!”有性急的,已經罵出聲來。
楊進縱然勝券在握,看徐衛這般模樣,也不敢馬虎,瞪大眼睛盯着碗裡。
“一個三……”
“兩個三……”
“三個三……”
“又一個‘雁行兒’!”方纔開罵的那位老兄,迫不及待地嚎了出來,唯恐別人搶了先。
當最後一粒骰子落定時,全場一片寂靜!楊進傻了眼,嘴角一陣抽搐,這怎麼可能?自己剛纔看得清清楚楚,可沒見徐衛用什麼手法?張慶見狀,本不抱任何希望的他也伸過頭去,這一看,他也跟着傻了。
楊彥哪裡還按奈得住?也不管什麼規矩,“蹭”地竄上桌前,撅着屁股伸頭一看,又猛然回頭看了一眼徐衛,放聲大笑:“哈哈,四個三,加……”沒想到,九哥大病一場之後,不但轉了性,還轉了運,真是因禍得福哇。
“加一個二,一個六!”又是剛纔那位“爭先恐後兄”。楊彥白了他一眼,也是現在心境極佳,否則真得找他好好聊聊。
徐衛雖然只比楊進大一點,但卻是實打實的贏了他!
“你還藏着這手?”張慶一副審視的目光,似乎他看到的不是徐衛,而是另外一個人。
徐衛重新放下衣袖,搖了搖頭:“運氣而已。”
楊彥昂首挺胸站在桌上,指着楊進的鼻子道:“你還有何話說!還不放人給錢!”
楊進這個跟頭,算是栽到太奶奶家了,輸了不說,還得乖乖放人,再賠上四百八十兩銀子,這可不是小數目。此時,他才正視徐衛,一陣之後,開口道:“人,可以放。但銀子,卻需賭債賭償。”這種做法,未免不太光棍,簡直就跟耍賴沒什麼區別。
他的手下鬆開了馬二,這廝今天輸錢輸人,臉上無光,低頭走到徐衛身邊說了一句:“九哥,大恩不言謝。”
徐衛嗯了一聲,轉而對楊進說道:“算了,賭債一筆勾銷。”這廝估計是瘋了,四百八十兩,足夠他們弟兄胡吃海喝一兩年沒問題!
“哎呀!徐九郎好氣魄,好義氣!”人羣中炸雷似的一片稱讚,並非出自真心,多半是因爲徐衛沒輸,還會繼續在夏津橫行。四百五十兩銀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放棄了,放眼夏津縣,除了徐九誰有這分豪氣!哦,不,是傻氣。
插腰跨腿,身姿昂揚的楊彥站在桌上半天沒人理,正鬱悶時,聽到這話,趕緊溜了下來:“九哥,就這麼算了?”徐衛卻是不搭腔。馬二張嘴想說什麼,但終究沒說出來,臉色鐵青的盯了楊進一眼,低下頭去。他打小跟着徐衛廝混,從來不曾吃過這麼大的虧。被揍之後他還想着,孫子,等着吧,等我九哥到了,保管拆了你這家鳥店!但現在九哥既然說算了,那也只能如此,自己這仇,不報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