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庶報出的這一長串頭銜,三位女真使者並不在意,他們只聽清了最後兩個字。堂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三位金官都愣住了。他們完全沒有預料到會在這裡跟徐虎兒碰面!
他怎麼會在四川?他應該在陝西纔是!難道!陝西戰事已畢?十萬左右的兵力被他吃得乾乾淨淨?孃的,他不該叫徐虎兒,該叫徐饕餮!三人心中的震驚難以言表,來之前雖然大概知道陝西戰局不利,但絕沒想到會是這步田地!
那爲首的金國官員,是金廷樞密院都承旨,姓唐名鞏,是個燕雲漢人,此次入陝西以他爲首。片刻失神後,他不知道爲什麼站起身來,兩個同僚一見,也跟着起身。三人面向徐衛,唐鞏施了一禮,小聲道:“久聞徐,徐宣撫大名,幸會,幸會。”其他兩個也施一禮。
徐衛神色如常,起身抱了個拳還禮,沒有多餘的話。各自落座之後,唐鞏還看了對方一眼,這是他首次見到紫金虎真容,心中暗道,十幾年前就開始聽到徐衛名聲,過了這麼許久,印象裡對方應該是四五十歲的中年漢子,卻不想比想象中年輕得多!觀他儀容,倒頗有威儀,雖然一個字沒說,而且也頗爲禮貌,但那股指揮千軍萬馬如彈指吹灰的氣勢顯露無疑!倒不愧是金軍宿敵!
徐衛這一槓子插進來,三名大金官員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甚至也忘了先前說到哪裡了。唐鞏乾咳兩聲,只得從頭道:“此番會同貴國朝廷使者來川陝,便是爲休兵罷戰,促成議和。這,這個,還要請王宣撫,徐宣撫大力協作,今日是有些緊,我等明日啓程入陝,諸位看……”
王庶看向徐衛,後者也看向他,王宣撫會意,也不理會金使,向兩名行朝使臣道:“兩位可將事情原由,詳細報予徐宣撫知道。”
話一出口,那帶天章閣侍制頭銜的官員起身道:“徐宣撫,是這樣的……”
徐衛一伸手,示意他坐下說。那官員坐定後,解釋道:“此番大金國再次派出使團下江南,與我朝展開和議。聖上和宰執大臣已經同意幾個大前提。現在我五人同至川陝就是督促西軍停止進兵,維持目前的局面。因此……”
那官員說到此處,向唐鞏點了點頭,後者馬上接過話頭:“因此要請徐宣撫勒令西軍,停止在黃河西岸的舉動。”
張浚先前已經知道情況,此時也向徐衛解釋道:“此次議和的前提,便是大金國承認陝西爲我朝固有領土。”
聽到這句,徐衛總算開口了,不過他沒發表什麼意見,而是對王庶道:“宣撫相公,你看如何?”
本來,徐衛一到,就讓先前三個飛揚跋扈的金使手足無措,王庶雖是個實誠君子,忠厚長者,但心頭多少有點不是滋味。現在徐衛以平級的身份主動請示他,讓他很高興,遂道:“前線戰守,素來是徐宣撫負責,朝廷既有明令,你看着辦吧。”
徐衛點點頭,朗聲道:“既然兩國議和,要求先休兵罷戰,我身爲邊帥,哪有不從之理?這樣罷,幾位若不懼勞苦,今日就隨我入陝,如何?”
唐鞏一聽,正中下懷,這事當然是越快越好!連聲道:“可以可以,今日最好不過!”
徐衛又問王庶和張浚:“如此,則本司當派一員上官同行。”
張浚不假思索:“那下官就走一遭?”
“有德遠去,再合適不過了。那就這麼議定了,本官也就不講那些虛禮,咱們先把公事辦完,等回來綿州,再替金使設宴款待。”王庶說道。儘管兩國苦大仇深,這外交上的禮儀還是要講的。
唐鞏等人稱謝,議定之後,宋金五位使者即還館驛收拾。他們一走,張浚馬上道:“徐宣撫,延安已被圍困多時,陷於絕境,此時罷戰,於我軍可有妨害?”
這個問題徐衛先前就已經想明白了,笑道:“宣撫相公,德遠兄,延安東城之堅,前所未見。韓常又是個長於防守的名將,若是圍到最後,金軍肯定是糧盡援絕。但在此之前,韓常必然用盡一切手段掙扎。現在既有金使至此,又承認陝西是我領土,韓常只有交出城池一條路可走。如此一來,免了我軍將士許多傷亡,又省了許多周折,城中百姓也可早日脫離苦海,有何妨害?美中不足嘛,東城裡金軍還不少,現在只能讓他們撤過河東去。”
王庶聽了,笑道:“我軍志在收復失地,他孤軍一支,饒他一回又如何?那,子昂和德遠同去,儘快將此事辦妥,陝西全境便告光復,我等於朝廷,於百姓,也有個交待了。”
徐衛應允道:“這是自然,德遠,你收拾收拾,稍後我們就走。”
當日下午,宋金兩國的官員離了綿州,經漢中入鳳翔,再轉往長安。此時,西部當中損失比較大的部隊已經撤到京兆府和耀州一帶休整,姚平仲的熙河軍還在同州警戒。徐衛引衆至同州,命令熙河帥司作好相應準備後,即讓金使北上延安。
所過之處,那三名金國官員看到,雖然大戰方畢,但這些光復地區已經開始初步的恢復和重建,不由得對南朝川陝機構的辦事效率刮目相看。進入延安地界以後,他們更意外地發現,宋軍竟然在圍困金軍的過程中還不忘屯田,延安境內的田地很少有荒蕪的,長勢良好的小麥再過個把月就能收割了!看到這些,他們也就不難明白,韓常統率的金軍爲什麼會失敗。
四月二十日,延安東城。
矮牆、壕溝、陷坑、鹿角、拒馬,構成了一道嚴密的環形包圍圈,將城池死死困住。但仍舊不難發現,障礙帶裡有戰鬥過的痕跡,而且發生的時間並不長。再看城頭,金軍戰旗仍舊在微風中輕輕擺動,旗下,是林立的士卒,並不曾有絲毫懈怠。
儘管被圍困了好幾個月,但金軍憑藉着堅固的城池,充足的物資,仍舊有信心堅守延安東城。只是,盼望中的援兵並沒有到來,將士們在期待中一天天度去,到了眼下,都有些絕望了。軍中開始有流言,說咱們只能跟延安共存亡,不會有人來救。
可今天,救他們的人,還真就來了。
城南這一面牆上的守卒發現宋軍在拆除部分障礙,似乎是想清出一條道來。守城軍官立刻將這個消息報告了韓常,後者火帶趕上城頭。
憑城眺去,只見西軍士卒已經清開一道狹窄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弓弩射程之外。如果說對方想攻城,不會只清這麼窄的一條路,應該想派人來和城中聯繫。韓常第一個反應就是,徐衛莫不是想勸降我?
果然不出他所料,此刻,一騎從那道圍牆外緩緩而入。不過,等距離近一些,城上的人赫然發現,來者竟是一副女真打扮!這突然出現的情況使得城頭上騷動起來,將士們都議論着到底是怎麼回事。
韓常神情複雜,一言不發。這女真打扮的人能來到延安,又能在徐衛大軍圍困中來到城下,已經很說明問題了……不一陣,那人跨護城河遺蹟,到城腳下擡頭喊道:“城上守卒,請韓常韓經略出來!”
韓常一聽,大聲問道:“你是何人?”
“我乃大金國樞密都承旨唐鞏,身帶天子詔命,召你等歸國!”唐鞏答道。
話音一落,城上一片譁然!有驚的,有喜的,有怒的,有哀的,韓常牙關咬得格格作響,在城牆上捶了一拳,恨聲道:“開門,讓他進來!”
當那兩房厚重的城門轟然打開時,唐鞏進入城中,他看到的是一張張形態各異的面龐,和一雙雙茫然的眼睛。這使得這位女真使節心頭一沉,想大金國立國以來,派出的所有使者中,恐怕只有自己最倒黴。因爲自己帶來的,並不是好消息。
四月下旬,陝西的氣候已經足夠讓人打赤膊了。但韓常還是全身戎裝,鎧甲頭盔一樣不少。他站立在城門洞後,街市之上,他的身旁簇擁着十數員文官武將,目光都投向唐鞏。
“韓經略,諸位同僚。”唐鞏下了馬,略施一禮,沉聲喚道。
“你從哪處來?河東?”韓常問道。
“從江南而來,南北已經開始議和,作爲前提條件,我和兩名同僚入陝,督促宋金兩軍休兵罷戰。”唐鞏道。
話一說完,人羣頓時沸騰!
韓常舉手製止嘈雜的部下,大聲問道:“既然兩國媾和,陝西怎麼處置?”
唐鞏嘴脣動了動,片刻之後才答道:“大皇帝的詔命自然會說清楚。”
聽他搬出皇帝詔命,韓常也不敢造次,便與衆官一起,將他迎入帥府,在那節堂上,當堂取了金帝詔書宣讀。完顏亶在詔書中說得明確,大金承認陝西乃南朝領土,凡陝西境內之金軍,詔書到日,即放棄城池關隘,軍寨堡壘,全部撤入河東待命。
“韓經略,接詔吧。”唐鞏雙手捧着詔書道。
韓常因爲甲冑在身,不施全禮,所以是俯首站立,聽了這話,上前數步,卻不伸手。直到唐鞏再次提醒,他方纔接了詔書。一時心中五味雜陳!從當年完顏婁宿引西路軍進攻陝西算起,金國佔據陝西半壁已經多年了,在這期間,宋金兩軍經歷大小數十上百戰,互有勝敗,可是今天,陝西在我手裡,全部還給了南朝!
想到此處,韓常不禁切齒道:“朝廷爲何不發援兵!我城中尚有精兵三萬!糧食還可支撐數月!若朝廷派兵大舉入援……”
唐鞏搖搖頭,打斷對方道:“說這些已經於事無補,韓經略,執行吧。”
“就這麼把城池拱手送給徐衛?”一名女真將領大聲吼道。
唐鞏頗通女真語,當即回道:“你可知徐衛截斷了大河,控制了浮橋渡口,朝廷派耶律馬五率精兵馳援,卻始終被擋在河東!”
“即使河東不通!爲何不從河南入援!”韓常攥着詔書喝道。
“河南?韓經略,你比我清楚!徐衛在反攻之前,已經奪取了河南府!扼住了虎牢關!把入援陝西的通道全部堵死!他是有萬全準備的!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兩國議和制約着徐衛,他現在已經準備進兵河東了!”面對着滿堂憤怒的將領,唐鞏也有些光火。
進兵河東?堂上頓時鴉雀無聲!
韓常的震驚都寫在臉上!這麼說來,除了延安東城,陝西全境都被徐衛拿下了?鄜州也丟了?同州的活女呢?
他這一支一直被困在城裡,與外界隔絕,因此並不知道局勢是如何發展。當他拿這些問題去問時,唐鞏只顧搖頭:“別問了,徐虎兒限你兩天之內出城,本月之內必須撤出陝西。韓經略和諸位,還是趕緊準備吧。”
頓時,堂上辱罵之聲四起……四月二十二,困守延安東城的金軍,在韓常率領下分部出城。因爲他們是奉詔撤退,不是投降,所以仍被允許攜帶器械裝備。但徐衛強令金軍除武器裝備和口糧之外,不能帶走任何物資。因爲陝西是我們的領土,百姓是我們的父老,那些東西都是民之脂血,能讓你帶走?
城外,涇原軍和兩興軍已經嚴陣以待,他們要一路“護送”金軍離境。爲了防止發生“意外”,根據徐衛的指示,金軍要分部撤離。韓常這一軍裡,女真本軍不在少數。這些蠻子從跟隨阿骨打起兵開始,哪回不是趾高氣昂,不可一世?幾時受到這等鳥氣?
可就算有“想法”,他們也無可奈何,部隊被打散,分部撤離。西軍隨時虎視眈眈,一路“護送”。
韓常在出城時,騎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他苦心經營的堡壘。這是凝聚他心血的所在,這一走,白白送給了徐衛。以後,就算是金軍復來,面對如此堅城,恐怕也只能哀嘆……四月底,三萬金軍在陝西秦鳳軍、涇原軍、兩興軍、永興軍、熙河軍的強勢圍觀下,分部經過蒲津浮橋撤入河東。只差一支環慶軍,西軍就全家福了。
四月二十八日,蒲津關浮橋西岸,熙河健卒列成陣勢,夾道歡送金軍離境。在朝邑縣以東,負責護送的涇原軍和兩興軍部隊也是嚴陣以待,金軍只有稍有異動,他們都可以作出快速反應,徐衛已經授權給幾位將帥。
“打了這麼多年,等的就是今天吶。”楊彥瞪着一支獨眼,十分感慨。
“楊經略就這點志向?河對岸你不想?”吳玠笑問道。
“你這不是擡扛麼?我說的是,嗨,你心裡明白。”楊彥哼道。
馬擴接過話頭,手指前方道:“你們看,女真人到底是女真人,他們這等於是被我軍押送出境,可這一個個挺胸擡頭跟打了勝仗一般!”
“呸!要不是碰上朝廷跟他們議和,韓常鐵定完蛋!算他驢日的運氣好!”楊彥罵道。
“什麼叫跟他們議和?是金人主動與我朝議和!不客氣地說,這就是咱們西軍的功勞!吳晉卿大聲道。
衆將一片笑聲,徐衛也笑道:“晉卿這話很公道,我可以作證。”
“哎!來了!來了!”楊彥突然叫喚起來。
衆人尋聲望去,只見一面軍旗被掌旗兵舉得老高,無數士卒簇擁着它,從北而來。徐衛這些陝西高官今天來到現場,一是爲見證這重大的時刻,二是爲了送送一些老相好。他們得知,韓常和金國鄜延經略司的官員是走最後一批,所以趕來會會。
“去他孃的!我看到張深那撮鳥了!”楊彥破口大罵。
徐衛臉上一沉,催動了戰馬,吳玠楊彥等人緊緊相隨。至橋頭,金軍最後一部正陸續過河,女真勇士們雖然戰敗,但不知是上頭有令還是怎麼着,個個昂首挺胸,絲毫沒有泄氣的模樣。這不禁讓西軍將帥們看得牙癢!狗逼!真想號令士卒將這夥鳥人全推到黃河裡去!
韓常和張深,都在那杆軍旗之下。韓元吉看也不看四周雲集的西軍陣勢,眼睛直視着前方,隨馬緩行。張深在他身後,低着頭,好像生怕被舊日的同袍弟兄認出來。
突然,前頭一陣騷動。韓常舉目眺望,只見宋軍的部隊擡了拒馬封鎖住了橋頭,不允許通過。他心頭一跳,不祥的預感升起,難道徐衛想……士卒都攥緊後器,儘管身處重重包圍之中,但宋軍真要來陰的,咱也奉陪到底!
“韓經略,張經略,不要誤會,我軍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長官請二位留步,有幾句話說!”一名宋軍軍官,在金軍隊列外大聲喊道。
“別去!別去!徐衛肯定沒安什麼好心!我們一出去,必然遭他毒手!”張深沉聲喝道!
韓常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盯了對方一眼,冷哼一聲,喝令士卒閃開道,催了戰馬,昂然而出。張深見狀,只縮在隊伍裡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