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請太尉明示。”蕭朵魯不執禮問道。
徐衛直視着他,並不說話,後者見狀,勉強笑道:“在下雖然猜到幾分,但,卻着實摸不準,因此還請太尉示下。”
“罷了,我就實話說了吧。”徐衛朗聲道。“宋夏百年恩怨,這一點世人共知,我就不多說了。徐某爲抗金之故,曾經動過念頭,想結好党項。不求它反水,但求不要從旁掣肘。但事與願違,党項人心甘情願地要作女真的臣子,與大宋爲敵。所以,纔有了今天的局面。”
蕭朵魯不頻頻點頭,認真聽着。
“現在,西夏天災人禍不斷。蕭合達舉兵佔據着夏、石、銀、宥、鹽五州,不久前夏都興慶府一帶發生地震,官私廬舍皆被損壞,軍民死者數以萬計。眼下,更是民變四起,整個西夏局勢可說是風雨飄搖。誠然,這對西軍來說,是一個機會。但於你們契丹人,又何嘗不是?”
徐衛話說到這個份上,就只差沒有挑明瞭。蕭朵魯不覺得自己要是再裝傻,實在說不過去,遂試探着問道:“太尉的意思是說,讓我方出兵,攻夏?”
徐衛緩緩點了點頭。
“這個……”蕭朵魯不面露難色,儘管西夏臣服於金,又使得成安公主絕食而死,這讓皇帝很惱火。但這麼些年來,契丹國和西夏一直都有聯繫,不管使者往來,還是生意買賣,都不曾間斷過。現在西夏局勢混亂,契丹出兵進攻,這恐怕……
徐衛看他模樣,輕笑道:“我說過,只是建議。”
馬擴此時從旁勸道:“你主矢志恢復大遼。現在,女真人弊端叢生,不復當年之勇,此爲天時;宋遼雙方,都與金人有深仇大恨,當共同進退,此爲人和;現在所欠缺的,便是地利!地利何來?有了西夏這片地,你們還愁山高險阻麼?”
“話是這麼說,但西夏雖亂,卻絕非不堪一擊。所以……”語至此處,蕭朵魯不轉向徐衛問道“想必太尉已經有所考慮,在下願聞其詳。”
徐衛將面前的杯盤碗盞挪開,蘸着酒在桌面上划着。只見他畫出三個圈,朗聲道:“此爲宋、遼、夏三方。現在,橫山這一線,已經由西軍和蕭合達控制了。党項人可以說是屏障全無。他們現在控制的地區,就是甘、肅、瓜、沙這一條河西走廊,以及國都興慶府周邊。旁的我不說,河西走廊是聯通各方的要道!你們若能奪下此地,以後若出兵,便可經夏境直達金國,豈不甚便?”
河西走廊,自古是聯通西域和中原的重要路線,現在党項人控制着它,便隔絕了大宋和耶律大石。徐衛一直積極地想打通河西走廊,與大石聯合。但坦白地說,這件事情如果由西軍來幹,恐怕不現實。
這條狹長的走廊,北面是大沙漠,南面是吐蕃諸部,如果西軍將它奪回來,且不說費時費力,風險還大,關鍵是打下來之後,你怎麼經略?漢唐之所以能夠控制這個地方,那是疆域和實力決定的。顯然,現在大宋,或者說自己,不具備這個實力。再者,這一點在朝中恐怕也通不過。
與其如此,不如讓契丹人將它打通。到時,兩面合圍,視局勢而定,再來討論怎麼處置西夏。此事若成,則大石東歸將踏出堅實的一步,女真人必然如坐鍼氈!
蕭朵魯不目不轉睛看着徐衛勾勒的圖畫,一時不語。
“你們舉兵的同時,西軍也會出兵進攻西涼府,控制這一地區,以阻止夏軍增援。相信,以如今西夏的局勢,他們的重兵都放在興慶府一帶,河西走廊必不設防!以你們的實力,打通它,想必不是問題。”徐衛笑道。
“太尉可曾考慮過女真人的反應?”蕭朵魯不此時問道。
“金軍此前進攻我襄漢地區,無功而返,如今正出師進攻麟府,對河西,他們是鞭長莫及。等他反應過來,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如之奈何?”徐衛道。
蕭朵魯不有些躁動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深深地出了一口氣,看得出來,徐衛勾勒的藍圖很吸引他。他旁邊那位隨從,也用徐衛他們聽不懂的話,小聲說着什麼,使得他不住地點頭應聲。
好一陣之後,蕭朵魯不正色道:“太尉,實不相瞞,這個計劃確實讓人心動,而且也切實可行。但要請貴國和太尉理解,我們也有難處,所以……”
“這是自然,你現在不必作任何表態,回去以後,據實報予你主,再行定奪。但我必須提醒你,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旦党項人在女真人幫助下緩過氣來,恐怕就沒有這麼容易了。”徐衛也鄭重地說道。
“正是,在下會盡快啓程回國,與我主商議。”蕭朵魯不疾聲道,語畢,舉起杯子,頗有些激動。
這次宴會,賓主盡歡。散席後,蕭朵魯不等人自回館驛,徐衛一行騎了馬,也準備各回各家。行在路上時,張浚思之再三,道:“太尉,下官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徐衛雖然沒喝多少,但臉上也紅了,而且心境頗好,點頭笑道:“德遠不必忌諱。”
“太尉建議契丹人打通河西,奪取甘、肅、瓜、沙諸州,那麼再進一步,就是圖夏了。這百年來,我朝爲滅夏傾盡國力,不知太尉考慮到沒有,將來事成了,怎麼辦?”張浚認真地問道。
徐衛露出讚許的神色,誇獎道:“德遠果然想得周到。今天我沒提這個事,是因爲這事連個頭都還沒起,此時說不合適。但我考慮過這個問題,不然,我爲何獨獨要出兵攻取西涼?”
馬擴這會兒也滿嘴噴着酒氣插話道:“德遠,西軍進攻西涼,就是要卡在中間,明白麼?”
五月二十七,豐州。
滿目瘡痍,只有這個詞能形容現在的豐州城。在飽受金軍二十多天的猛攻之後,豐州這座城堡創痕累累。城上的女牆齒垛,被打缺多處,一看就知道是砲車的傑作。甚至城北的一個城角都被轟塌一塊。整個牆體上,千瘡百孔,還密密麻麻地殘留着八牛弩射出的巨箭,只不過已經被守軍斬斷了箭桿。
城內,靠近城牆的地方到處都散落着砲石,不少民夫正頭頂烈日在蒐集搬運。在城牆根的陰涼地帶,士兵們大多赤裸着上身,懷抱着器械,正在吃飯。從早上打到先前,金軍終於又退卻了,疲倦飢渴的漢子們狼吞虎嚥,沒人說話,只聽到一片吃食的聲音。
讓人意外的是,豐州城的守將,鄜延帥司統制官彭杲居然也身在其中。他就和普通士兵一樣坐在地上,打着赤膊,一手端個大海碗,一手拿着兩塊饃,吃得正歡。
“統制官人,今天是第二十七天了,我們折了上千弟兄,城中的糧食也將告罄,怎地還不見大帥的援兵?”坐在彭矮子身旁的一名統領官問道。
彭杲顯得漫不經心,一邊吃一邊道:“徐大帥自有分寸,我們堅守城池便是。”嘴上這麼說,他心裡其實也隱隱有些擔憂。二十七天,憑藉豐州這座小城,以及四千將士,我們愣是守了二十七天!在這二十七天裡,金軍沒能攻破一道門,一面牆!不是姓彭的誇口,如果換了帥司其他同袍來,未必也作到這樣。
現在就快一個月了,大帥那裡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吃完了飯,天色已經暗下來,總算又堅持了一天。彭杲檢查了各處防務以後,便回住所歇息,自不用說。
當夜幕降臨,戰場的喧囂遠去後,士兵都進入了夢鄉。只有尋些留在城頭當值的弟兄們仍然保持着高度警惕,偶爾擡起頭來,看着滿天繁星,感嘆一句,這得打到幾時纔是個頭?
這地方,溫差比較大。白天熱得人恨不能揭層皮下來,晚上又得穿戴整齊纔不至於凍涼。但就在城牆根下,卻有那麼些人,席地而坐,背靠着冰涼的城牆。而且他們的分佈很均勻,隔一段就有那麼兩三個人,顯然是刻意安排的。
“不行了,你守一陣,我眯會。”黑暗中,一個雄渾的聲音說道。
“那稍等,我去撒泡尿。”一個身影站了起來,剛走幾步,突然回頭。在他們棲身的地方,有一個半人高,黑洞洞的東西,也不知道是個甚。那士兵現在就走到這東西面前,將頭探下去,似乎在仔細聽着什麼。
夜深人靜,沒有其他聲響干擾,士兵俯在那東西上面聽了好一陣,警惕道:“哥哥,有動靜!”
一聽這話,那已經開始眯眼的士兵一躍而起!撲上前來,也俯在那東西上仔細傾聽。萬般寂靜之中,從那東西里隱隱約約傳來異常的動靜!
“去他孃的!還真是!”士兵叫了起來。片刻之後,只見火光幾閃,一支火把就點燃。藉着光,這纔看得清楚,原來那東西竟是一口大陶缸,半截都埋在土裡,上面覆蓋着一層薄牛皮。這個東西,叫“地聽”,是專門用來監聽敵軍挖地道所用。
這兩名士兵已經聽得清楚,地底確實傳來異常動靜!不但是他們,很快,附近的同袍也發現了警情!在當值軍官親自前來查聽以後,消息被迅速報到彭杲處。
彭杲從軍多年,有着豐富的實戰經驗,他來到現場以後,親自俯在地聽上聽了許久,連着把附近多處“地聽”聽罷,他伸手虛畫一段距離,判斷道:“應該是這個範圍之內。”
副統制此時問道:“別的地方沒發現吧?”
“沒有,只在此處有異常響動!”下面的軍官回答道。
副統制對彭杲道:“金賊攻城多日不破,如今竟掘地道,彭統制,你看……”
彭杲暫時沒有回答,城池攻堅戰中,進攻一方見強攻實在無望的情況下,就會另闢蹊徑,挖地道是其中一個方法。這個戰術用在豐州城,確實是有效的,因爲這座城沒有護城河。金賊想挖掘地道,直達城下,把城牆的地基挖空!對付這種攻城手段,早在千百年前就有應對之策了!
“聽他動靜,距離應該還比較遠,暫時不着急,你們用心監聽着。”一陣之後,彭杲對守護地聽的士兵們吩咐道。語畢,折身往回走,大小軍官們都跟在後頭。
“現在城中已經能聽到動靜,說明金賊開掘地道已經有時間了。明天上午,你們集結民夫,從城內鑿穴相迎。”彭杲命令道。
所謂“鑿穴相迎”,就是指在監聽到敵軍掘地道後,判斷出對方的方位,然後也從城裡跟他對着挖地道。當然,守城方挖的地道不一定就恰好就跟敵人對上。挖了地道之後,還從在地道里進行監聽,進一步確認對方的準確位置,然後……
第二日,金軍沒有攻城,守軍也組織了民夫,從昨夜監聽到的方位開挖。因爲敵人挖地道,是爲了挖空城牆的地基,爲了這個目的,他們所挖的地道就不能太深。對應的,守方的地道也不會挖得過深,一般與地聽下面的深井持平。
地道挖下去以後,金軍的動靜越發地明顯,但還不能準確地判斷其方位。到了第三天,金軍挖得越來越近,士兵下到地道里,把耳朵貼在地道壁上,都已經能清晰地聽到就在附近!
“統制官人,已經辨明方位了!”一名隊將從地道里爬出來,大聲稟報道。
彭杲臉上閃過一抹陰冷的笑意,切齒道:“老子讓他挖!來,讓下面的人全部上來!你們,把東西備好!咱們給金賊一份見面禮!”
當地道里的人全部撤上來以後,士兵們便忙碌地將一些東西搬到地道口。其中最扎眼的,莫過於一具碩大的風車。此風車,便是民間常用,給糧食去除雜物的工具。出風口接上了布袋,估計是用來定向送風。除了這具風車之外,士兵們還搬了一箱箱的火器。
當然,不是什麼“震天雷”這種新式火器,除非守軍想自己把城牆搞塌。而是以前老舊的火蒺藜之類。這種火器,爆炸威力沒有,它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放出大量的,有毒的濃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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